苏明安向前走,脸颊苍白如石像,唯有嘴唇残留着浅红。
星空的诡异色泽一点一点下沉,怪异生物的嚎叫愈发刺耳。圣城人的祈祷汇成了河流,齐齐灌入他的耳中。
望着这座萦绕着金蓝色的教堂,恍惚之间,他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重合了。
他的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强烈的震撼令他呆立原地。
“等等…”他不可置信地呢喃,惊惧于自己此时意识到的事实。
这时,神灵向所有圣城人宣告,声音隆隆回响:
“诸位,圣城已升空至星空之下——从此以后,我们将永远漂浮于高空。”
“叠影集全部力量,试图提前让一万条世界线融合,彻底击垮旧日之世。而我们的应对手段——分离。让圣城升上天空,彻底脱离‘旧日之世’的限制。”
“此刻,我们已经升空完毕。”
“诸位不必惊慌,在新神的降临之下,天空中的危机一定会被摆平。诸位只要继续祈祷,为新神供给力量。”
“这座圣城,将改为一个新的名字。我们不再将这座浮空之城命名为圣城,而是改为更符合它的名字。”
“由于高居天空,云雾缥缈。”
“圣城,正式更名为——”
苏明安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
全身似通电了般发麻,他感到自己恐惧而期待地等待着那个回答——
神灵的声音平淡至极:
“——云上城。”
在光明与爱的恩典下,愿我们举起信仰之光,以虔诚的声音诉说我们内心的祷言——
愿全能的云上城神明,您在圣城之上聆听我们的祈愿,赐予魂猎英勇、智慧与决绝!赐予郁金香公主无私、公正与长生!
愿您赐予普拉亚滋润的春雨、繁盛的贸易、丰盛的鱼获、婚姻的纯洁!
高居云上、永不坠落的云上城神明!白鸟将指引我们,黑鸟将铭记我们,愿您昌盛,愿这颂歌飞扬于九霄之上,直到永恒的时光尽头!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赞美您!神明大人!
——普拉亚·《光明教堂祈祷词》
苏凛从来不知道普拉亚的世界之源被谁拿走了。谁也不知道普拉亚上空的那座云上城为何而来。
——在过去,到底是谁把世界之源输掉了?又是哪位神灵建造了云上城?
好像从时代的开端,云上城就在那里了。孤零零的,纯白色的,空无一人。关于“云上城有神明”的传说,也流淌了一代又一代,苏凛小时候也是听着这个传说长大的。
“年轻的船长,你往上看。”海妖指了指天空。
苏凛抬头,他望见天空之上,漂浮着一圈阴影。….
那是传说中有神明保护,不被风暴磨灭的云中之城。
云上城以前居住着神。
结果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座空荡荡的白色圣城。
隐秘被揭开的这一瞬间,苏明安浑身战栗。
他低头俯瞰这座浮空之城——恍然意识到,那个确凿无疑的真相,已如大锤落下。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旧日之世的千万年后…当一切故事隐匿、当这个时代的人们彻底消亡、当旧日之世人类以极限智慧抵御叠影的故事得以完结…如此平静生活千万年后…一座海岛之上…诞生了名为“普拉亚”的文明。
在那座热情、质朴、夹杂着争斗的血与火的海岛上,诞生出了下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令千年万年前就曾拯救过这个世界的神明,作为一位崭新的救世主,踏上那座洒满魂猎热血的海岛。
普拉亚的海民常常疑惑地抬头,看向千万年前就孤悬于天空之上的圣城——那座圣城,到底因何而来?又是哪位神灵,缔造了那一座永不坠亡的圣城?
他们口耳相传,诉说着一个似是而非的神话。没有人知道圣城为什么漂浮在那里,只是说,那一定是神明的手笔。
——的确是神明。
万年前的苏明安,见证了“圣城”更名云上城。在旧日之世的故事落幕之后,岁月洗练、沧海桑田,圣城人生活千百代后自然消亡,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浮空城。它毫无目标地漂浮着,随着资源的消弭而缩小着…直到漂浮到了普拉亚的上空。
——一位名为“苏凛”的救世主,驾驶整个普拉亚的希望飞艇,登上这座已然空无一人的岛屿,窥见了残留于岛屿之上的污染…与一座伫立的教堂。
满船海民死于毒气,他们临死前的恨意,令苏凛利用“情感”这种同出一源的力量体系成神,成为了云上城神明。
祂悲悯地俯瞰着普拉亚之故土,居住大教堂中,以仇恨操控魂猎与魂族纷争,以“恶意”建构风暴结界,抵御海妖。
理想国,对应风暴结界。
情感,对应恶意。
——它们本就同出一源,以此会有相似的架构。
这两个故事之间,到底间隔了多久,又经历了多少,已不可考。但可以得知的是——
苏凛从踏足这个副本的一开始。
就已经抵达了…
他那无法触及的故乡。
以成千秋之愿,以绝百世轮回。
冥府祭火,身挈魂重,翠鸟织赤,士入黄泉。
——九幽深处,故人来。
苏明安的耳边一片寂静。
将心胸中张牙舞爪的震惊死死锁在胸膛,他足足失语了好一会。凝望着这座永恒伫立的教堂,他仔细回想着云上城那座教堂的彩绘。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洗练与新神交替,他无法辨认出二者的异同之处。….
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从没想过…原来文明之间,真的可能是相通的。仔细想来,普拉亚的范围仅限于一座小小的海岛,在海岛之外,满是玩家们不曾涉足的区域。
“苏凛。”他轻声唤了一声。
自副本开局,他一直很难呼唤到苏凛。但此刻,他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一个人就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他想起上一周目,苏凛来杀他时,来得也是那么迅速,仿佛塔在苏凛眼中不是障碍,亦或者…苏凛仅仅是回家了。
虽然目前,连“家”的这个概念都没出现。
苏凛向前走了一步,似是有些迟疑,又或许有些胆怯。“胆怯”这种情感几乎不曾出现在他的脸上,但此刻,苏明安看出来了一些。
他不知是该惊喜,还是该…悲伤。
原来兜兜转转,他在自己的“故土”之上晃荡了那么久,却丝毫没有认出来。此时的旧日之世距离万年后,几乎没有半点相似的痕迹。除了这座浮空的圣城。
“所以…时间是…切片的。”苏凛仅仅说了这么一句。
这样看来,世界游戏的副本,居然和旧日之世的情况有异曲同工之妙。
世界游戏难道也是为了…
一种,拯救吗?
属于普拉亚的故事,应当也被神灵与叠影观测过,祂们明白千年万年后…会有一个属于“普拉亚”的文明,苏明安也早已踏入过那片布满伤痕与血的热土。然而,出于世界游戏的保密规则,神灵不能明确说出口,只能借用侧面手段,让苏明安明白——
“苏明安早就已经存于此世”。
“我们已经观测到了‘未来’——普拉亚”。
遗迹之中,苏凛拎着油灯,向前步行。
他看到了一面字迹模糊的石碑,上面写着一些文字,看上去已经有很久远的年代。
苏凛低声念出:“这…是…一场…会失去主权的斗争…”
“苏…”他抹去灰尘,继续念着石碑上的文字:
“苏…明…安。”
“人们因为崇敬而给你奉上鲜花,人们因为恐惧而想要给你戴上镣铐…这本就是一样的感情。你的眷恋,和你的宰杀,也只会导致相同的结果…因为,一切早就已经发生过了…”神灵说。
旧神苏明安,云上城神明继承人苏明安。
——你所经历的过去,是这个文明的未来。
谁说“一个副本只能局限于一个文明”。
——旧日之世告诉你,文明的广度与深度何其悠远,一个文明在发展过程中,会面临多少次危机。而每一次,都能令人类一同向前、众志成城、共渡艰险。
普拉亚灭亡在即,是光明骑士挺身而出,是万千魂猎舍身挡于海妖之前。….
旧日之世灭亡在即,是神明苏明安挺身而出,是亿万世界线之上的人类拆分自身,堆叠尸骨,泅渡方舟。它远比一座海岛要广大,普拉亚这座尚未出现的海岛,仅仅是它千年万年后的很小一部分。
但尽管如此,人类可歌可泣的抵御意志与牺牲精神,却永不改变、代际相承。苏明安迄今所见的千万旧日之世士兵,在千年万年后…就很可能是普拉亚一位英勇魂猎的祖先。
他们呼喊着相似的口号,驾驶相似的方舟,举起相似的剑与盾。
他们流着相同的血,秉持相同的坚决,登上相同的城。
他们写着不同的文字,说着不同的语言,却见证了千万年来一致的神。
——它在千年万年前,名为圣城。
——它在千年万年后,名为云上城。
——他在千年万年前,名为旧神。
——他在千年万年后,名为云上城神明。
是苏明安率先作为普拉亚神话里——那位“消失已久的神”,完成了云上城的升空,才有了万年后“云上城神明”苏凛的成神条件,让苏凛得以成神。苏凛成神后想找继承人,苏明安才作为新任救世主重回普拉亚,接过苏凛传下的“卑劣者”的继承人之名,救下普拉亚文明。
万年前,万年后。“神”——只为二人而已。
苏明安作为神明成为了普拉亚的信仰,为青年船长苏凛留下“云上城有神明”的传说,苏凛成神后寻找继承人,继承人却恰好又是苏明安。
因致果,果回因。
万年前云上城的神去哪了?
万年前的云上城神明——苏明安抵御了叠影,故事结束了,于是祂消失了。
是谁丢掉了普拉亚的世界之源?
——神灵在万年前通过赌约,保住了世界之源。在千秋万载之后,文明发生了不可考的演变。神灵消失了,圣城上的所有人自然消亡,世界之源没能撑过千载万载的漫长岁月,也随之消耗殆尽。
不过,苏明安让普拉亚获得了新生,它继续延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有英杰找到重获世界之源的方法。
以此薪火相传。
代代不息,人类之英勇抵御精神,一脉相承。
——齿轮耦合,代代轮转。
——这到底是一个时代的序幕,还是结束?
——这到底是一个副本(第十)的结尾。还是另一个副本(第七)的开端?
苏明安向前走去,握着命运之剑。
它仿佛象征着——人类永不改变的意志。
离明月最后询问他,是否要回头,如果他放下手中的命运之剑,放弃成神,还可以保留自我。
然而,祂只是摇了摇头,带着满脸惨白,笑了笑。
蓝金色的光带缭绕着祂,宛若辰星,当跨越人神临界点的那一刻,纯白的触须化作双翼,张扬于祂的身后,“唰啦”一声——
满头黑发,长至背脊。
“——我希望他们得到幸福,且此幸福不与任何等同,独一无二。”
飘散的黑发之下,祂并未回头。
后来,我梦到了更好的结局…吕树治好了病,找到了新的朋友。玥玥告别家庭,成为了有名的电竞选手。山田町一在阳光下穿着洛丽塔裙,去各国幸福地旅游。路开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航母。艾尼继续去当衣食无忧的小贵族。莫言成为了厉害的画家。苏凛回到了家乡,在漫山遍野的阳光下漫步…他们都得到了幸福。
至于苏明安。
…苏明安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