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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八十八章·“我希望……能即刻抵达那幸福之处。”

  “我…”

  听了诺尔的话,露娜一愣。

  她的话憋在了嘴里。

  先前她就察觉到城墙上的氛围不对劲。

  那些玩家像是看着仇人一般看着那艘小船,嘴中不断抱怨着“被连累了”“都怪第一玩家剑走偏锋”之类的话。然而,其实在这之前,当海妖来袭时,眼中只有经验值的他们,冲的其实是最快的。

  一旦打不过,一旦局势开始逆转,第一个抱怨的也是他们。

  就连露娜自己…也有些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下意识,也把责任全部推给苏明安了。

  她甚至连“第一玩家是什么想法,我们最后能活下来吗?”这种本该毫无关联性的话都说了出。

  她在下意识以苏明安为领头羊,甚至将生死都寄托在了一句问话上。

  就连并非普通玩家,有着一定智慧和实力的她,都对第一玩家有了不自知的依赖性,这对她而言很恐怖。

  “我看过苏明安的直播录屏,我快进着看,看了他所有的。”诺尔在露娜几人,在上亿热度的直播间前,说出了这种话:“在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也就罢了。那时的玩家们还算独立,还没有这么有依赖性。到了第五世界…玩家们的心态就开始出现变化了。

  追随、围剿、模仿、刺杀…

  他们似乎并不把重心放在自己的变强和通关上,而是像把副本玩成了第一玩家boss围堵战,连频道聊天都能聊成第一玩家个人直播间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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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这种现象更是鲜明。

  所有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们有的人,甚至放弃了思考,只一门心思,看着他的影子,跟在他身后走。

  个体的能动性已经被他的影响力完全削弱,在知道‘第一玩家也在这个副本’时,很多人的目的,已经发生了变质般的改变。

  …他们真正成为了能轻易被影响、带动,丧失思考力的群体——能轻易被他的行动所带动,能轻易被他的言语影响。他们的目光,已经不可控地汇聚到了一处。”

  他盯着一言不发的露娜,顿了片刻。

  露娜微微垂着眼睑,皱着眉头,她似乎也在思考。

  大雪落在她的发丝之上,渐渐覆下了雪白的一片。就连她身后跟着的四名铠甲队员,此时都一动不动,像一尊尊落雪的石像雕塑。

  空气似乎在此时凝固了。

  “…但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但就在此时,看着她紧皱眉头的模样,诺尔却忽地露出了微笑。

  “什么?”露娜还没从思考中脱离出来。

  “从第一世界就提出的…灯塔理论啊。”诺尔说着,声音极低,近乎呢喃。

  他转身,嘴角勾起:“…他真是个极有先见性的人。”

  露娜微微愣神。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看见他的眼神极亮。

  …像正有把鲜烈的火正在他的眼中燃烧,火光一闪一闪。

  他离开的步子极快,不高的个子一扭就溜,像是本来就打算说完就跑一般,连追问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她的眼神还是懵的,没反应过来诺尔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但思考他刚刚说的话时,她的神情逐渐凝重。

  …灯塔理论吗?

  看来她有必要在这次副本结束后,研究一下这个东西。

  它似乎并不只是一个用来蛊惑那些低级玩家的邪道言论。

  她站在原地,风雪压上她的肩头。

  她的视野里,频道聊天中,玩家们还在交流着。

  “第一玩家人呢?这事闹的,他难道不该负责处理好吗?”

  “是啊,要不是他,我们这个副本根本不会难度这么大!只要不参与海上盛宴的玩家,明明都能活得好好的!”

  “先别骂,等着他的下一步行动吧。第一玩家估计也挺难的,我刚刚在码头看到他了,他全身都是血,看上去也很虚弱,应该是对抗海妖王让他费了不少力,现在估计还在躺着休养,大家少说两句,这天气邪门得很,人可受累了…”

  “是啊,说不定他还在哪里养伤呢,不知道需不需要照顾,我看他队友一个个都没影了,这大冷天的…”

  “噼啪”。

  温暖的火光,跳动在温度逐渐上升的室内。

  火焰的影子在黄澄澄的墙面上摇曳,吸进去的空气都格外暖和。

  苏明安正躺在沙发里,以一种格外舒适的姿态安然取暖。

  火焰塑就的大暖炉就摆在他的旁边,热气烤着他被海水浸透而显得一片青白的手,阵阵暖流渐渐流进了四肢百骸。

  叫喊着“这鬼天气真nm冻死人”的玩家频道聊天刷在他的视野左下角。

  由于南区码头附近的房子都被本土魂猎临时征用,忙于搬砖的玩家们冻如狗。

  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

  因为室内确实暖和。

  他抬起头。

  坐在对面的骑士,正低着头奋笔疾书。

  火光跳动在谢路德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稍长的鬓发贴在他的耳旁,或许是因为几晚没有好好休息,他的眼下有着一片极为明显的青黑。

  “我希望…能即刻抵达那幸福之处。”他低声念叨着,普拉亚的文字在他的笔下不断书写:

  “它遥望像是美丽的沃土,一片…丰饶的景象,蕴藏着可爱的宝物。”

  写到这里,他的笔顿了顿。

  “下一句是,这样的人是最最快乐和幸福。”苏明安接了句。

  他一边说着,一边咬着补充体力的巧克力,感觉巧克力都是热乎乎的。

  “感谢。”谢路德立刻低头,将这一句写上。

  苏明安看了眼,谢路德腿上那本笔记本的新页纸已经快被写满。

  就在刚刚,谢路德询问了许多问题。

  他询问了巧克力的味道,询问什么是圣诞节,询问小情侣玩家念过的诗,询问遥远世界的模样。

  像刚刚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孩子,他如一块吸水的海绵,无比渴求地询问关于新的世界的故事。

  “斯宾塞,爱情十四行诗。”苏明安看着谢路德继续写着的文字:“居然有玩家还有心情在副本里念诗?”

  “我在王城巡逻时,看见一对贵族男女散步。”谢路德说:他们在聊诗。”

  “苦中作乐。”苏明安说。

  他看了眼刚刚响起的系统提示,谢路德的好感度此时为75.

  “是的,很浪漫。”谢路德笑着说:“我此前看过的都是圣文和神谕,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诗,长英喜欢这个。”

  说到他的妹妹,他的眼神黯淡了些许,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对于他口中的,“圣文和神谕”,他的态度并不如之前那般敬重。

  他的信仰已经破裂。

  操控人类与魂族彼此厮杀的神明,与他所信仰着的,仁慈、善良、公正、伟大的云上城神明形象完全相悖。

  腐朽了灵魂,甘愿化身海妖王的公主,与他宣誓过的,端庄、美丽、高贵、仁善的王室公主形象也完全不合。

  一半是对神明的信仰,一半是对效忠者的忠诚。

  而现在,二者都在他的面前被血淋淋的撕开,露出伪装之下丑恶的现实。

  就连唯一的依靠,妹妹长英也杳无音信。

  他一时无比迷茫。

  此前学习的一切,信仰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如泡沫般破裂,哪怕还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依然像迷失在大海中的船。

  “队长。”谢路德看着他:“我至今仍未明白。您为何会做出这些行为。”

  在他的眼里,如果苏明安不选择对公主出手,公主便不会绝望到将自身完全献祭,以至于化身成海妖王。

  如果苏明安不统治普拉亚,海妖也不会攻城,现下的局面,根本不会这么困难,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

  他其实并不为苏明安的行为感到生气,也不觉得这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但,表面上的平静也是平静,如果能让普拉亚的和平一直持续下去,维持神明的谎言,维持郁金香公主的假面,也并无不可。

  普拉亚的稳定建立在几代人的牺牲上,它经历过灾难,经历过风雨,每一次都度过得极为艰难。这种稳定太过稀缺,太过难得。没有人希望它会因为一次剑走偏锋的行为而彻底消失。

  他很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苏凛一定要选择打破这个局面,一定要揭露假象的答案。

  “噼啪”。

  火光跳动。

  面对谢路德认真的目光,苏明安放下了手里的巧克力。

  “假使一座屋子,可能是一处危房,外边则是凛冽的寒风。”他说:“住在屋子里的人,抽出一块砖头,检查这处房子是否会倒塌,便可能有寒风灌进来。但若是他不抽这块转头,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是不是间危房,他随时可能被埋在整个房屋的转头之下。

  当然。这处房屋并不一定是处危房,只是有着倒塌的风险。

  但若是不抽这块转头,他将永远活在对房屋倒塌的恐惧中——那么你在知晓了房子危险性的情况下,是会选择受冻一段时间,抽出转头检查。还是继续无知无觉地住下去?”

  谢路德愣住了。

  他那透绿的双眸微微波动了,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NPC(谢路德)好感度:755(知己之遇)

  “你的墨。”

  苏明安指了指他的手,谢路德指尖一颤,才发现停留在书页上的笔尖下,油墨已经化开,挡住了抄写了一半的诗。

  他放下笔,那双眼里的绿色如同拂过微风的湖面一般微微波动。

  “我会抽这块砖头的。”他顿了顿后,开口:

  “我明白了。队长,在你的角度看,你毫无问题…只是,你难道是想以人类之身,与天上的神明对抗?”

  “这么说也没错。”

  “…那可是神啊,队长。”

  “但这是我的任务。”苏明安说:“身为玩家,我会做很多在你们看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在我眼中,都是有些难度的任务而已,既然给到了我的手上,它就并非不可实现。”

  “玩家…”

  谢路德缓缓关上了笔记。

  那双透绿的眼如同夏夜的萤火,在波动着的火光中泛着一层亮色。

  他注视着苏明安,似乎在做一个决定。

  “我在之前,听过他们对你的称呼。”他说:“队长,你的真名是…苏明安,对吗?”

  “是。”

  “他们称呼你为第一玩家,所有人的交流中几乎都离不开你。你是这些异世界旅者中最强的一位,是吗?”

  “对。”

  “林音小姐曾经和我说,有很多你们世界的人,可以透过你们的眼睛,看见我们,这是真的吗?”

  “是。”苏明安点头。

  “那,能否帮我问一句,就问那么一句。”谢路德轻声说:“…我在他们的眼中,是否算是个独立的生灵?”

  苏明安并未理会在他眼中汹涌而过的弹幕。

  他根本没有看观众们的答案。

  “你当然算。”苏明安说:“在此前的世界中,我遇上过一位名叫辉书航的女孩,她告诉我,我们所见,所想的一切,都是亲身经历,都是切实的真实。我们并不为当下的选择感到遗憾,所经历的分分秒秒都属于我们自己——那么,其实世界是否虚假,并不重要,你要相信,此时正与我说着话的你,是一个独立自由的生灵。”

  他这话说完,准确地听到了来自系统的提示声。

  NPC(谢路德)好感度:8010(风雨同舟)

  苏明安感到有些悲哀。

  看着谢路德听后眼神微亮的模样,他感到的悲哀更甚。

  即使他说了这样的话,那无比精准响起的系统提示,依旧在提醒他面前人的npc的身份。

  即使他说,谢路德是一位独立思考的生灵,他自己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谢路德根本脱不出系统的桎梏。

  系统能监听他的心声,测算他的情感,能将其的好感以数值化的模式反馈回来。包括谢路德现在说的这些话,似乎也符合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npc”设定。

  这种机制,这种角色,与苏明安之前玩过的好感度游戏,与那些存在于电脑屏幕里的npc,毫无区别。

  究竟是,将面前的这位身着铠甲的青年,看作故事中的角色,看作这片大地上,属于“光明骑士”形象的一片缩影,

  还是将其看作一条自由的灵魂,一个能够与他这种“玩家”独立交流的“人”?

  …队长,我很羡慕你们。

  你们身上,无需背负刻骨铭心的仇恨,无需贯彻世代的理想,无需为了历史的渊源被动性地厮杀,而后死在被视作归处的战场上。

  …然而我不行。

  即使我知道,我的世界可能遭遇过入侵,我的思想可能只是由纯粹的机械化元素构成,我说的一切话,做的一切事,不过是按部就班,被写在纸上的东西。甚至于,我背负的使命,贯彻的骑士精神,都是为了所谓‘设定’而存在的东西。

  …而直到如今,我依然在被我心中激荡而起的情绪,以及我所恪守着的骑士精神所困扰。

  自由的灵魂。

  你们也会拥有使命吗?

  苏明安忽然听到面前人的声音,很模糊。

  火堆的清脆“噼啪”声恰在此时响起,他没能听见谢路德说了什么。

  但他抬头,便能看见紧紧握笔的青年,眼中跳动着的挣扎。

  像一把鲜艳的火在他的眼中灼烧,像一条自由的灵魂浴火而舞。

  青年起身,忽地跪了下来。

  “咚咚”

  沉闷的响声,在室内响起,青年双手及地,额头俯得极低。

  苏明安未动。

  他的视线定格在对方盈着一圈暖光的金色发旋上,看着对方的身影越压越低。

  “…自由的灵魂,玩家。”谢路德轻声说:“我知道我的请求很难为人,但是,旅者中的最强者,队长。

  你能否…将我从这无法解脱的困苦中,解脱出来?”

  信仰破裂,宣誓效忠者逃离,自我思考能力的存疑,这名骑士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促使他说出这段话的原因,到底是所谓的‘人设’和‘系统’在作祟,还是他拥有一个独立思考的大脑。

  他只是想要一条崭新的,自主的,能供他独立行走的道路。

  “你想要什么?”苏明安问。

  谢路德抬起头。

  他的眼中,有着极为恳切的情绪,正升腾得越来越烈。

  使命、精神、光明亲和天赋,这些对于他而言,都是与生俱来,是塑就了如今的他的“必然”。

  但在此时,他有了脱离这些“必然”,寻求“偶然”的想法。

  像一条生活在深海里的鱼,意外看到飞鸟。

  鸟儿是异世界旅者中最强的人,是第一位的玩家。

  ——这样的一只鸟儿,他对于玩家的谈论,他对于独立生灵看法的话语,他的一个眼神,一句鼓励,都像是光,在他头上那片不大的水域上晃动,诱惑着。

  “公主离去,妹妹已死…这片土地,我已经再无留恋。”

  他轻声说:

  “我不愿再成为被立碑、立名的骑士缩影,也不愿…被所谓的‘系统’束缚一生,直到你们全部离去。”

  “我想…成为一名独立、自由,不再被所谓形象和信仰束缚的,思想独立的‘玩家’。”

  “…你可以带我走吗?队长。”

  鱼有了离开海域,去追寻飞鸟的想法。

  公主的背叛,妹妹的死亡,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令他再无留恋,将他推向了新世界的桥梁边缘。

  光明骑士…他并不是机械化的齿轮,谁手里的刀剑。

  他希望,

  他那被破裂信仰覆盖、被虚假世界统治而去的前半生已经过去。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能拥有如那些轻声笑谈的“玩家”一般,有着——不被人设和思想控制的,敢于从这片世界里挣扎而出的…

  未来。

  他不会成为所谓的“Npc”。

  NPC(谢路德)好感度:905(风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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