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二十名死灵法师东倒西歪。
大部分人已经翻完手里的记录册,趴在桌面上,脑袋埋在肘弯里;剩下两个倒霉鬼,强打精神支撑起眼皮,跟着蓝光闪烁的节奏,翻一页,翻一页,翻一页…
格雷特也快要睡着了。
天可怜见,自从穿越以后,他已经基本上不熬夜了。施法者需要充足的睡眠啊!不然明天没魔法,没神术啊!哪怕野外冒险,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傻子才让施法者熬夜!
这一年多下来,他在急诊科练就的熬夜能力,都快退化干净了…
“翻完了!”
“最后一页了!”
连工作完成的喊声都有气无力。格雷特回过神,努力把自己从桌上撑起来,提高声音:
“感谢各位的勤奋工作!雷霆塔第七层,我已经为大家安排好了客房,各位可以抓紧时间睡一觉!我会向埃德加大法师表示感谢——“
死灵法师学徒们摇摇晃晃,鱼贯而出。格雷特抓紧最后一个小时,在桌面上摊开表格,向塔灵提出要求:
“格雷戈里先生!不分年份,每个年龄段,死亡人数和百分比!”
一道蓝光落下。随后,瓶里的墨水自动腾空而起,在表格上一行一行,填上数字。
“具体到每一年,各个年龄段的死亡人数,和百分比!”
刷刷刷刷,连续20张表格,全部填完。类似抄写术这样的法术,直接从塔灵储存的文档里调取数字,准确无误填写在纸上的格子里。最后,还在表格角落里加了一个秘法印记,塔灵出品,必属精品…
“各年龄段,不同性别死亡人数和比例!”
“各死因的死亡人数和比例!”
“各死因的分性别比例!”
“各收入组的平均寿命!”
格雷特绞尽脑汁,费尽口舌。凡是能想到的统计方式,他都让塔灵算了一遍——不算白不算,总不见得抄完了数字,他自己回去按计算器。再说,这个异界,也没有计算器可用…
厚厚一叠表格全部填完,计算间里的挂钟,已经指向3点55分。格雷特收起表格,走出计算间。大厅里空空荡荡,值夜班的老魔法师已经趴在桌上睡去,鼾声正浓。
走道上,升降梯里,空无一人。除了隐形仆役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扫地,整座雷霆塔,仿佛全都陷入了睡梦之中。
不知为何,格雷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法师塔吗?
现在,我终于可以说,我见过了。
不但见过法师塔,我还见过,凌晨四点的尼维斯城——
格雷特信步走到山顶边缘,向下俯瞰。凌晨四点,整座城市还在睡梦之中,触目所及一片黑暗。然而,在这暗沉沉的山脚下,也已经有灯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
格雷特出神地看着。
有的亮点远在海边,或许是渔民在整理船帆和渔网,准备天蒙蒙亮就出海捕鱼?
有的亮点在城市东南角,背地图的时候,记得那里聚集了许多作坊,是天没亮就准备开工了吗?
还有的亮点在城内街道上移动,或者从城外向城内移动,他们是在做什么?为城市送来蔬菜,肉类,牛奶,清洁的饮用水?或者,把这个城市昨夜积攒的污物,运出城外?
施法者有在深夜熟睡的权利,但是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是没有的——
他静静的站在山顶边缘。伊格尔峰是王国最高峰,站在山顶,向西俯瞰海湾,向东则是一览众山小,没有任何山峰能挡住它的阳光。
凌晨五点多,天边显出鱼肚白,随即,一缕红光从群山中跃起,照亮了格雷特炯炯的双眼。
——这个世界上,就连阳光,也是魔法师比平民更早享受。
格雷特深吸一口冰冷的山风。他精神一振,看向并肩走出塔外,正在打哈欠的两个追随者:
“伯纳德!奥罗拉!我们走!去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看看它的中层、下层和底层,都是怎样运作的!”
尼维斯城,法师之城。
这座城市以魔法议会为中心,所有的一切不是为法师服务,就是以法师为核心生产力。
从小火车上下来,左手边触目所及,就是一栋一栋的花园别墅,格雷特和奥罗拉的住宅也在这个区。格雷特遥望着别墅外常青的草木,突然问道:
“奥罗拉。”
“啊?”
“别墅区用的水,是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他之前还真没注意过。房子里好像是有自来水的,反正洗手池也好,浴缸也好,他一拧龙头就有水出来。但那水是从哪儿来的…
“魔法阵啊!”
奥罗拉理所当然地回答,甚至给了格雷特一个奇怪的眼神。能在别墅区买房子的,多半都是魔法师,一套造水术的魔法阵,谁还弄不到了?
就算不是魔法师,掏得起钱买房的,魔法阵买也买到了——
“啊呀!”
格雷特轻轻拍了下大腿。
他之前一门心思,都在自来水厂上打转。可这是一个有魔法的世界,法师塔直接设水元素池,富贵人家装魔法阵、神术阵,人家对集中供水、供给净水,根本就没有需求…
“不但我们这里,”奥罗拉的说明还在继续:“就是对面——”
他抬起胳膊,用力一挥。火车站右手边,是尼维斯城最高档的一条商业街,剧院、高档餐厅、珠宝店、古董店等等,琳琅满目,一眼望去金碧辉煌:
“他们也都用魔法阵的,不然,魔法师怎么肯进?”
格雷特默然。他勒住坐骑,久久凝望着剧院金灿灿的圆形穹顶,凝望着眼前平平整整、一条缝都没有的青石街道——很显然,这样的路面,只能用化石为泥、化泥为石塑形,凝望着街道两侧茸茸的细草。
草叶下方,水声潺潺,很显然,路面下方,还设置了非露天的排水渠。
这个区域,居民收入最高,平均寿命也是最高——足足达到了59岁。可想而知,如果不把宅邸的仆人计入,只算主人的话,人均寿命,还能再高一个档次。
格雷特神色惘然。他抬起视线,目光投向无尽远处的高空,再缓缓下移,仿佛在伊格尔峰顶俯瞰整座城市。然后吸一口气,用力吐出:
“奥罗,我们到其他地方去看看!”
穿过核心商业区、绕过布里奇魔法学院。格雷特早已把城市地图背得烂熟,不用任何人引路,直插城市东侧。
脚下越走越是脏乱。
没走多久,便从魔法塑形的路面,踏上了一块一块的石板路,再从平整的石板路,走上了凹凸不平、大块粗糙岩石铺成的乱石路。
奥罗拉已经小心地拢着长袍,生怕魔法袍上溅到一点泥水,格雷特却微微皱眉,左右张望,丝毫也没有嫌弃环境,要掉头离开的意思。目光炯然,仿佛要把周围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在心里——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了城市的中线。尼维斯城是一座海边城市,沿着海湾,自然生长成一个U型。越过海湾末端,也就是U型的底部,一路向东,就从城市的核心区进入了外围。
道路边围墙连着围墙,里面的房子都是又高又大,远远超过住宅所需。一根根烟囱喷吐着各色烟雾,黑的、黄的、白的、红的,不一而足。风一吹,一股又酸又臭、还带着异样的味道,瞬间扑了他们满头满脸。
格雷特顺手就给自己套了个气泡术:“这是什么味儿?”
“酒糟吧。”奥罗拉耸耸肩。他自己家里也是卖酒的,倒不像格雷特反应那么大:“大概在倒酒糟的渣子吧——这个作坊挺大的,估计要倒一会儿。”
“他们往哪儿倒?”
格雷特追问。他很快就闭上了嘴:作坊侧门里出来两条汉子,大冬天的,都光着膀子,上身热气腾腾。两人合力扛着一个大木桶,用力扳倒,哗啦一声倒进旁边的河水里。
“直接往河里倒?”格雷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奥罗拉摊手:“不然呢?——哎呀,没关系的,反正直接冲到海里,也不会怎么样…”
怎么不会!污染很严重的好么!格雷特刚要辩驳,河对岸一扇门也开了,一个木桶哗地倾倒出来,深蓝色的水浸过地面,直接淌进河里。不一会儿,潺潺流动的小河,就成了半边靛蓝,半边浊黄,奇异恶心的模样。
“对面是染坊。你看,酒糟还算好的…”
格雷特一言不发,勒马往下游奔去。顺着河水,他又看到了屠宰场倾倒的血水和内脏、皮革作坊倾倒的鞣料、养猪场倾倒的猪粪…越往下,那条河越是恶臭难闻,最后,各种污物载沉载浮,干脆连肉眼都能看到。
“那么…他们喝的水,从哪里来?”
奥罗拉不知该怎么回答。格雷特纵马绕了一圈,却没有找到水井。路边的三层小楼一栋挨一栋,房屋结构平平板板,极其逼仄,楼与楼之间伸出手就可以互握。格雷特仰头看了一会儿,索性跳下马背,打算进去找个人打听。
刚走几步,旁边就是“哗啦”一声。奥罗拉眼明手快,立刻架起一个护盾,把那盆污水挡掉大半。然而护盾毕竟只是一个平面,不是全方位隔绝,格雷特右腿的裤脚和鞋子,瞬间就被泼了个透湿。
“哎呀——法师大人饶命!法师大人饶命!”泼水的洗衣妇扑通跪了下来,脸色煞白。格雷特低头看了看她,摆摆手,打算绕开了事。还没抬起脚,门里赶出一个黑脸汉子,抬脚就对洗衣妇踢了上去:
“老娼妇!瞎了你的眼!居然敢冒犯法师大人——”
他一边踢一边骂,一口气连踹好几脚,踢得洗衣妇满地乱滚。洗衣妇蜷成一团,连连哀鸣,甚至连逃都不敢逃。格雷特被他惊了一下,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住手!”
“法师大人,您看这——”
“别打她。”格雷特吐了口气,摆摆手。他也不看黑脸汉子,微微弯腰,面向地上的洗衣妇:
“你带我进去,帮我把裤子和鞋洗一下,烘干——你这里可以烘干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放心,不会让你赔。”
“听到没有!快陪法师大人进去!”黑脸汉子又喝了一声。洗衣妇蜷在地上仰脸看着他,又看看格雷特,脸色惨淡,终于一步一挪地抱了木盆进去。
奥罗拉脸色奇异,欲言又止,到底没有阻拦格雷特,由着他跟在农妇后面。穿过一条阴暗的走道,弯腰钻过廊上挂满的湿衣服和床单,格雷特已经忍不住催问:
“到了没有?”
半条腿透湿,踩下去“咕吱”、“咕吱”一声声作响,格雷特实在难受得要命。地方窄点、房子小点不要紧,快点把他弄干就行——
“快到了快到了!法师大人,就在前面!”
“法师大人?”
前面忽然钻出一个小脑袋。农妇的嗓音忽然拔高了一调,语气惊惶,几乎破音:
“珍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