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狼奔行,雄鹰翱翔。尾村的谋划颠覆着玛雅神裔的氏族统治,而古巴的信使还在继续西传。此刻,西去两千里外,金湾城的两路使者,也一路从海上北去,暗结红鸦诸部,一路则穿越林沼,勾连青丘诸部。
蛇母米娅瓦对银鸦长老的威胁,并不只是虚言恫吓。作为真正历经曲折、不择手段爬上来的大酋长,米娅瓦会牢牢抓住政治上的主动权,压榨出猎物的每一滴血。而暴露出弱点的银鸦联盟,就是她眼中最可口的猎物!
从金湾城畔越发广阔的木薯田野,再向北一千六百里,便是另一大片刚刚扩种木薯的湖边田地,红鸦大酋长所在的红鸦城。
在一望无际的战士湖旁,寒冷的大风从辽阔的北方大陆吹来,像是无形的刻刀,雕刻在阿莫西大酋长沧桑的脸庞上。他目光深沉,注视着大湖的北岸,那一大片仓促兴建的简陋茅屋,还有成千上万、披裘戴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原部族,忍不住猛地佝偻了脊梁,如同承载着千斤的重担。
“先祖啊!莫齐,你从阿兰那里,究竟带回了多少草原部族?”
“阿莫,人太多,我不晓得数,不过阿祖晓得。他擅长估算,带着长矛队数过。”
“阿祖?”
“大酋长,这些大河两岸的科阿韦克部族,都是大队小队、拖家带口的,我其实没数清楚!…”
祖卡塔穿着皮甲,握着长矛,脊梁挺直如矛。这个塔拉斯科的亡国武士,奎尤斯亲王曾经的亲卫队长,经历了荒原与草原上近十年的风吹雨打后,也越发像是一块顽石般坚硬了。此刻,他一字一句吐出的瓜基利纳瓦语,也带着种砂砾的硬扎味道。
“但我大致估算过,阿兰小酋长前后打了两年多,裹挟了八万北方大河的草原部族。这次大概带回了五万人!一万安置在燧石湖,剩下四万都带到了这里的战士湖。”
“先祖啊!五万人,五万张嘴!莫齐,阿祖,你们怎么带回了这么多草原部族回来?!红鸦腹地怎么能养活得起这五万人?现在才二月,哪有那么多的存粮来养他们到秋收?!…”
听到这,红鸦大酋长阿莫西大惊失色,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老脸上的皱纹都在抖动,接着爆发出一阵老熊般的怒吼。
“阿兰呢!阿兰那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她死哪里去了?!”
“阿莫,阿兰她没回来!她带着几千能打的部族战士,往大河上游的西北去了!她走的太快,我根本追不上她。只遇到她报信的使者,说是要找能烧的黑石,就是湖中大部落联盟烧的煤…”
说到领军西去的阿兰,亲信莫齐轻轻摇头,脸上倒是没什么担心。阿兰带走的,都是真正能打又能跑的部族精锐。在红鸦部族知晓的北方大陆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大部落联盟,能够在野战中吃掉他们。
“先祖庇佑!阿莫,你不要急。去年年底,有几场小寒潮连续南下,鹿群、角羚羊群、野牛群要么死了,要么都往南边来了。大河两边的猎场和渔场养不活那么多部族,留下三万人勉强能熬过去…至于这五万人,如果不带着南下,肯定是要在阿兰那边出大乱子的!…”
“该死!寒潮,寒潮!哪一年北方大陆没有寒潮,哪一支北方部族没经历过冻饿?这些部族本来都散在各处,好好呆着。哪怕在寒潮中死伤惨重,也最多找邻近的部落吞并吃掉,出不了大的乱子,也影响不到我们红鸦!…可阿兰非要一股脑的,把他们都收拢到手里,收拢出好几万人来!几万人聚在一起没吃没喝,和散开的部族又怎么能一样?是要出大乱子的!…这混账的丫头,弄出这么大的事来,居然还自己带人跑了!而她不懂得轻重,你们两个也不懂吗?你们居然把这五万张嘴,都带到我们红鸦部的腹心来了!可没有吃的,人不会乖乖饿死,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阿莫西气的瞪着眼睛,眉毛都拧成了一团。莫齐与祖卡塔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讪讪。
三人都是荒原上的老头人了,其实心里都清楚。北方大陆上一个冬天、几场寒潮,各部族的人口减少两三成,甚至减少七八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怕的寒潮过后,剩下的部族互相吞并吃掉,若是遇到几个温暖的年份,人口又会很快恢复过来。
为了适应这样残酷的气候,北方大陆的游猎部族中,许多部族的女孩甚至九岁就具有生育能力,在十岁时就已经延续出后代。而绝大多数小部落的平均寿命,还不到十六岁,几乎找不到一个活过三十的老人。
在这种情况下,死亡与迁徙,是寒冷的北方大陆上永恒的主题,是游猎部落们最习以为常的事情。而这八万科阿韦克部族,也正是追逐着越来越少的猎物,陆续聚集到了大河两岸,随后被阿兰带人一股脑的端掉。可说句不好听的,寒潮下的大河两岸,拢共只能养活三万人。这超出大地母神供养能力的剩下五万部族,本该是寒潮中的死人,回归母神肚子的,却都被红鸦部族带着南下了…
“阿莫,你不要急嘛!我都和阿祖盘算过来,一万人安置在燧石湖那边,是差不多能支持春耕,养活到十月秋收的!战士湖这边,估摸着也能养下一万人,那就是两万部族了!…”
“两万,我们最多再养两万人!可这剩下的三万怎么办?!这三万草原部族,也都是寒潮的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可不是乖顺的瓦斯特克农奴!…”
阿莫西眉头在风中蹙起,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突然显出明悟。他瞪着老眼,盯着微微躲着他眼神的莫齐,还有依然挺着脊梁的祖卡塔,冷冷问道。
“哈!弄到最后,你们还是想带人南下,劫掠南方的瓦斯特克诸部?不对,这不仅仅是你们两个的意思…说吧,部族有多少头人支持你们?”
“咳!阿莫,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啊!你说要安下心来种地,大伙儿虽然有些抱怨,但其实也都是支持你的。你说话一向算话,对各个部族也赏罚公平,大伙都把你当成真正的大酋长,比奇奇卡大酋长还要真!若是没有这南下的几万草原部族,头人们是乐得在这里安心开荒,等着秋收的…可丫头在北边厉害的打了一通,招拢了这么多部族,不南下红鸦腹地就得在北方大乱…我们琢磨着,与其让他们在北方或者这里闹出大乱子,不如带着他们南下去抢瓦斯特克人!无论死了多少,能活下来一个都是赚的,还能带回一大笔战利品!…”
“哎!莫齐与阿祖啊,你们两个看着聪明…好好想想吧!南下抢劫?南下抢劫也是要准备粮食,不能空着肚子去的!像样的、可能有存粮的瓦斯特克部落,都逃到了八百里外了。要带着这三万部族,我们自己也得出一万战丁,让老家少一万种粮的丁壮,让今年的秋收少上至少一成!…”
“而这四万人南下八百里的粮食,是要我们自己出的!然后在南方呆上半年到秋收,又有哪个瓦斯特克部族养得起我们?只有一千里外的鸦城!…你们好好算算这笔账!难不成真要硬打银鸦联盟,一口气打到鸦城,死上个两万部族吗?!…”
阿莫西狠狠叹气,伸出拿过矛、也种过地的粗糙手指,一个个掰开算给两个亲信看。他虽然最初只是个小部落酋长,但这些年走了数千里,见过大世面,又率领着越来越大的红鸦部族,一直勤学不断…却远比部落中的其他人,都要看的清楚!
“四万游猎部族南下,最多带上两个多月的粮食!不用想着什么后方的供应,后面根本没有余粮,也不可能在春耕时运粮。那就得走到哪吃到哪,遇到什么吃什么!一个月内,走八百里过河,去到银鸦联盟的地盘。然后见到村庄就抢,见到部落就杀,半个月杀到鸦城边上!那时候,估计还有最后半个月到一个月的粮食,必须攻破鸦城,彻底抢了他们城邦的存粮,才算是活了下来!…”
“啊!打破富庶的鸦城,抢了银鸦联盟,就像打破水獭城一样!…好!阿莫!只要你一声令下,大伙都带着精锐,跟你干到底!…”
听到这,莫齐与祖卡塔两人,眼中都浮现出兴奋。然而,阿莫西抬腿就是两脚,踢得两个亲信差点栽倒。
“该死!你们两个只知道打,能不能动动脑子!一个月内攻破鸦城?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银鸦联盟本身,能聚集出几万民兵…他们真要是急了眼,去向东南的托托纳克联盟求援,让那些南方的城邦派出大量带弓的武士,帮着一起守城…我们又要付出多少伤亡,才能打破城墙?…更何况,他们要是一边拖住我们,一边向西边的青丘诸部求援…那我们就真的危险了!…”
“巴拉莫那头狡猾的野狼,你们又不是没见过!红狐奥图瓦那只老狐狸,去年初也带着红狐大部落投奔了他…眼下,他得了西边的瓦斯特克地盘,正鼓着劲带着部族们,从荒原上下来呢!我们一股脑的南下那么远,把后腰和屁股完全露给他,他能忍住不龇牙,能忍住不咬我们一口?!…他要是带着部族突袭红鸦城,端了我们的老巢,占住东北不走了…那我们就是丢了巢穴的流浪野狗,是被人砍断七寸的死蛇了!…”
“什么?红狐奥图瓦那老家伙还活着?居然还投奔了巴拉莫?…”
“啊?!巴拉莫那个狠辣的家伙?他不是死神大大酋长的大酋长之一吗?他会来突袭咱们,抢咱们的地盘?…”
闻言,莫齐与祖卡塔呆立原地,脸上都露出罕见的紧张。他们其实不大在意,南边据说很强大的托托纳克联盟。因为对方哪怕再强大,也很难出动大军千里北上,打到红鸦的老巢这里来。但位于西南上游的青丘诸部,以荒原犬裔的部族为主,又以巴拉莫为大酋长,几乎是另一个翻版的红鸦联盟。青丘诸部的犬裔们,是真的有能力从荒谷城东出,行军六百多里,偷掉红鸦的老巢的…
“你们啊!多听一听南方的情形,不要只看着眼前!墨西加人的仙人掌大大酋长,把死神大大酋长招走了,带着一起南下打仗去了!而巴拉莫这条死神大大酋长的狗,早就丢了狗绳,变成一只野心勃勃又贪吃的野狼了…我一直提防着他,就像提防着家门口游荡的猎人一样!…”
“他手下的瓜基利部族、博萨洛斯部族,本来就和我们手下的各部,是互相认识、甚至是很相熟的。要是给他机会,偷掉我们的老巢,就能很轻易的吞并掉我们的十多万部族…”
“而只要吃下我们,他就摇身一变,从危险的野狼变成真正强大的棕熊了!到了那时候,他占据着这遥远广阔的荒原草原,掌握着数十万荒原草原部众,恐怕就连死神大大酋长,也都很难制得住他了!…”
“先祖啊!养不活的草原部族,逃远的银鸦联盟,麻烦的托托纳克人,还有危险的青丘部族!嘶!这局势…”
听到阿莫西大酋长掰开揉碎的分析,莫齐与祖卡塔都沉默下来。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下子事情是真的有些难办了。
“阿莫,你是有先祖庇佑的,是祖玛祭司占卜、天父地母都承认的部族大酋!…你一向有办法,大伙儿都服你!你说,这回该咋办呢?…”
“怎么办?哎…多出这几万张嘴,就只能向前走,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莫西用力揉着额头,似乎又老了几分。他凝神思索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道。
“先祖见证!咱们缺粮,要么去抢,要么…就去借!”
“啊?借?…找谁借?谁又会借粮给我们?…”
“哈!北方的草原部族都经了寒潮,眼下都往南迁,正是最穷饿的时候。我们当然只能往南借!把三万养不活的部族带到南方,先压到坦彭河一线,一边做着出兵抢劫的准备,一边找南方的青丘、银鸦和托托纳克联盟借!…”
这一刻,阿莫西眯起眼睛,望向南方的天空,终于显出几分大酋长的凌厉。他声音低沉又沙哑,好像乌鸦的叫声,又带着荒原坚韧的味道。
“派出使者,找青丘的巴拉莫借!告诉他,今年借粮给我们,明年会多两成还他…要是不借我们,我们就带着五万战丁,去他青丘部那里找吃的!…”
“再派一路使者,找银鸦的帕帕塔借!跟他说,我们遇到寒潮了,整个部族都没吃的了!借粮给我们熬过今年,我们以后就不打他了。要是不借粮给我们,我们就十万部族南下,把他们的瓦斯特克部族吃干抹尽!…”
“嗯,最后再派一路使者,找最远的那个托托纳克女酋长,从海上划船走!就说…”
说到此处,阿莫西顿了顿,抿了抿嘴,想到根本挨不到托托纳克的边。他这才换了个哀求的腔调,认真吩咐道。
“就说…恳求慷慨强大仁慈的蛇母大酋长!看在同样信仰主神、看在红鸦一向尊敬死神大大酋长的份上,求她借一批粮食给我们!…”
“听说托托纳克人正在东边打仗,我们可以派人帮她打!…她若是借三千人一年的粮食给我们,我们就派一千战士给她。而她若是肯借三万人一年的粮食给我们,我们就派一万勇武善战、悍不畏死的草原部族,去东方为托托纳克联盟打仗!”
“当然,我们没什么船,得他们自己派船运粮过来。一手交粮,一手交人才行!…”
听到这一番话,莫齐与祖卡塔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