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的皮克罗米尼宫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冬季早已离去,春季也已经接近尾声,庭院中的草木褪去了青涩的鹅黄,转向了生机勃勃的深绿或是碧绿色,就连鸟儿的羽毛也变得分外艳丽,鸣啼更为婉转嘹亮,只是这个时候,光线还不足以令人分辨出颜色,而鸟儿们还在沉睡,只是有人匆匆经过,惊扰了它们。
不那么意外的,修士为朱利奥开了门,朱利奥沉默着往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房间走去,一路上,无论是庭院还是廊道,都有火烛照亮,免得他跌倒或是惊慌,如果没有这里的主人吩咐,修士们是绝对不敢这样浪费珍贵的蜡烛,一想到这里,朱利奥的心也不由得收紧起来,皮克罗米尼枢机珍爱他的程度,即便是偏爱幼子的雅各也不曾做到,他不但是朱利奥的父亲,也可以说是他的母亲,所有朱利奥在这个生命中无法获得的爱,皮克罗米尼枢机都给了他,还有他的期望与寄托,但朱利奥却因为自己的爱情,必须自私地将之抛弃乃至践踏,虽然他已经无数次地考虑过如何补偿这位老人,但他也很清楚,他给皮克罗米尼枢机带来的损失以利益与金钱来说根本无法弥补——皮克罗米尼枢机已经老了,他不可能再用另一个二十年去培养一个继承人。
他轻轻一推房门,门就开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坐在书桌前,似乎通宵未眠,一根只有指头那么大的蜡烛摇晃着豆大的火焰,光线微弱,枢机的脸和身体隐藏在黑暗中,只有那只满布皱纹与暗斑的手被照亮,他听见了衣袍摩擦的声音,脚步声,而后是膝盖与脚面上温暖的触感——朱利奥走进房间,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额头紧挨着他的脚面,这是一个亲密而又歉疚的姿态,说是忏悔也不为过,皮克罗米尼枢机叹息了一声,他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温和而又谦逊的人,只有他知道,事实上,这株美丽的花儿却诞生在黑暗与傲慢的土壤里——他的谦卑只是因为大部分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尘埃或是牲畜,他不在意他们,当然也不会对他们疾言厉色,亟疾苛察,金钱、权势与女人也都是如此,他固守自身,不过是因为它们对他而言犹如鸡肋,或者说,他就像是一个不虞匮乏的孩子那样对它们兴致缺缺——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洛伦佐去世的时候曾经考虑过是否应该让这个属灵的孩子亲眼见见魔鬼,但他最终还是犹豫了,正如朱利奥感受到的,皮克罗米尼不但将他视作一个继承人,更将他看作了自己的儿子,若只是继承人,皮克罗米尼不会介意让他吃苦受罪,就像是刀剑总要在粗糙的岩石上打磨出锋刃,但若是他心爱的儿子,哪怕只是想一想,皮克罗米尼枢机都会觉得窒息。
可惜又庆幸的是,他心爱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并不是那种懦弱的平庸之人,洛伦佐去世后,皮埃罗.美第奇的行为固然让他愤怒与迷惑了一段时间,但当乔带来了那个噩耗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面危机重重的可怕局面。
佛罗伦萨的事情,要皮克罗米尼枢机说,就算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能做的这样决然又周全——朱利奥还未进入佛罗伦萨的时候,就定下了可怜的皮埃罗.美第奇,他名义上的兄长与美第奇家长的结局,无论那时皮埃罗是死是活,是被控制或是在逃亡中,他都注定了要成为一个被魔鬼迷惑了的疯癫之人,也只有如此,他和当时的法王查理八世的协议才能被宣称无效;之后他与佛罗伦萨的七十人议会成员,一边暗中召集佛罗伦萨的军队与雇佣兵,一边有意示弱,请求查理八世和他的军队进入佛罗伦萨,用醇厚的葡萄酒与丰腴的女人来分化和麻痹他们,在第二次佛罗伦萨与查理八世的和谈中,他的勇敢作为更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或许有人说,这算不得什么胜利,毕竟查理八世仍然获得了两座重要城市的驻军权与大量的钱财,但再看看吧,查理八世最终被联军打得溃不成军,他虽然回到了法国,但他从那不勒斯与佛罗伦萨劫掠而来的珍宝几乎全都留在了意大利的泥沼中,那两座城市当然也理所当然地回到了佛罗伦萨的统治中。皮克罗米尼枢机清楚得很,他的弟子朱利奥在这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现在想起来,也许在那个时候,朱利奥就意识到了凡俗的权势距离他有多近,皮埃罗,一个傲慢又愚蠢,目光短浅的傻瓜也能成为佛罗伦萨的王子;萨沃纳罗拉,一个狂妄丑陋,根基浅薄的修士也能够成为这座城市的主宰——而朱利奥不惜让出羊绒与羊脂油这两样收益丰厚的买卖,也要为佛罗伦萨与美第奇家族注入新的生机,可不是真的想要为皮埃罗赎罪——在六岁的时候就能当机立断将一桩阴谋扼杀在摇篮里的孩子可不会那么天真,皮克罗米尼枢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用意所在,他虽然是洛伦佐名义上的幼子,但事实上,他最终得以成为美第奇家长的几率是很低的,低到近似于无。他之前也没有考虑过回到佛罗伦萨,但佛罗伦萨与美第奇的这次危机无疑给了他一个机会,皮埃罗最好的结局是在修道院终老,而美第奇男性成员只有他,乔还有一个生性柔弱,胆小怕事的孩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成为美第奇的首领?即便他仍然是一个圣职人员,但就像是亚历山大六世,他是教皇,却也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家长。
只是令得他动摇的除了敌人之外,还有爱人。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朱利奥应允了卢克莱西亚的请求时就猜到了,那个时候,就连凯撒的亲生父亲亚历山大六世都选择了放弃,甚至没有派出属于博尔吉亚家族的刺客,那么朱利奥又是为了什么去的呢?他和凯撒虽然以朋友乃至兄弟相称,之间的情感可没那么深厚真挚,所以从那天,皮克罗米尼枢机就预料到了这一时刻的到来。
“好吧,”皮克罗米尼枢机轻柔而温和地说道,一边抚摸着朱利奥的黑发:“好吧,”他就像是一个父亲,面对着吵闹着要出去玩儿的儿子般地妥协道:“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我的孩子,只是别忘记,我总是还在这里等着你的。”
朱利奥离开后,皮克罗米尼枢机身后的书架突然移动了起来,一个朱利奥同样熟悉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让他走啦?”埃奇奥问道,他仔细打量着皮克罗米尼的脸色:“我还以为你会打他的屁股。”
“就算他只有六岁的时候我也没打过他的屁股。”皮克罗米尼枢机说:“而他现在已经是个成人了。”
“但你纵容他就像是纵容一个孩子,”埃奇奥按着短剑走到房间的一端:“但你真的不生气吗?你不会有第二个继承人了,或者你属意约书亚?”
皮克罗米尼枢机笑了笑,没有任何勉强的成分。“我的继承人只有朱利奥.美第奇。”这不是凡人定的,这是天主定的。
“圣母玛利亚,”埃奇奥说:“你还真没生气,朱利奥若是真的放弃了教职,你为他做的一切就全都化作了泡影,当然,也没将来了,只是为了一个卢克莱西亚,我就说,我要带他去见见那些‘好人儿’的时候,你就不该阻止我。”
“你觉得朱利奥会接受吗?”皮克罗米尼枢机反问道。
埃奇奥卡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朱利奥不会接受。
“我以为你乐见其成。”皮克罗米尼枢机站起来,换了一根蜡烛,房间顿时变得光亮起来,而他的面容也随之变得精神健康起来,埃奇奥不禁摇了摇头,他可是知道在朱利奥踏入皮克罗米尼宫之前,枢机主教还在舒舒服服地睡他的大觉,而朱利奥走过整个旷阔的皮克罗米尼宫的时间足够他被人叫醒,穿上衣服,点燃蜡烛。
“我以为你会愤怒。”埃奇奥低声说:“这几乎可以说是背叛了。”
“别那么苛刻,”皮克罗米尼枢机温柔地说:“圣徒彼得还曾经三次不认主呢(注1)。”
埃奇奥叹息了一声,做为一个刺客,他永远也弄不懂这些身披法衣的家伙在想些什么,虽然皮克罗米尼枢机并不因为朱利奥的背弃而生气失望对他们与佛罗伦萨来说是最好的,但皮克罗米尼的宽容还是令他感到迷惑,若不是朱利奥确实继承了他父亲与母亲的秀丽面容,还有那双罕见的金眼睛,他准会以为朱利奥的名字后面应当缀上皮克罗米尼而不是美第奇。
对于这声叹息,皮克罗米尼枢机只是微笑了一下,他走到墙壁悬挂着的圣像下,开始祈祷,他一点也不会担忧朱利奥真的会离开他,这个孩子或许会走上歧途,但天主必然指引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埃奇奥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约书亚.洛韦雷。
注释1:耶稣曾在被捕之前预言,彼得会在鸡啼以前连续三次不肯承认认识他。结果,他在耶稣被审讯时因为害怕,果然三次不肯承认与耶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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