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双眼,站在原地,缓缓地挺直腰杆,呼吸节奏逐渐平稳下来,整个大脑进入空灵状态,耳边那些息息索索的杂乱声响正在渐行渐远,他知道它们没有消失,那些呓语始终在萦绕着,如同水中低语一般,但他成功地保持专注,核心力量镇定下来,然后隐隐地,可以察觉到胸腔里的蝴蝶正在振翅。
睁开眼睛,光线进入视线,“我准备好了。”
伴随着蓝礼的声音,正在耐心等候的剧组也就快速运转起来,这已经是第七次拍摄了,此前的节奏总是稍稍不对,蓝礼出现了两次失误,卡梅隆则出现了四次失误,另外还有一次顺利拍摄完毕却感觉不对,大卫芬奇希望能够再多拍摄几条,找找感觉,剧组上上下下都意识到这场戏的超高拍摄难度。
反反复复的拍摄,让剧组在片场停留了超过两个小时,却依旧没有能够找到正确方向,但工作人员并没有烦躁,依旧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工作状态,耐心等候着。耳边随即就可以听到场记的声音传来,再就是“开机”的口令,场记板清脆的拍打声响在医院狭长而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拍摄正式开始了。
“啪”。
这是打开病房门的开锁声。
“噔。噔。噔。”
这是皮鞋与地面接触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
霍顿的脚步沉稳而有序,甚至可以隐隐察觉到些许小心谨慎,似乎可以清晰感受到先脚掌后脚跟的移动步骤,那种逐渐前进、逐渐靠近的声响,在病房那冷峻的空气之中轻轻响动,微微的震动落在皮肤表面。
嗡。嗡。
躺在病床之上的埃德蒙德睁开眼睛,从床头柜上拿起了自己的眼镜,戴上眼镜,然后就可以看到站在床尾的霍顿。
“呼…”
霍顿长长吐出一口气,舟车劳顿的奔波终于抵达了终点,工作之上的那些纷纷扰扰全部都暂时搁置,疲惫和困顿的负面情绪纠缠着他的脚踝,缓缓地、缓缓地往下拉拽,松开衬衫扣子之后的通透让他完成了深呼吸。
再次见到埃德蒙德,霍顿却没有了以往的全神戒备,不确定是因为熟悉感,还是因为疲倦所带来的懈怠,也许二者兼具,但他现在不想也无法思考,于是就这样放任,让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你来了。”埃德蒙德波澜不惊的声音微微带着些许喜悦。
“你没有给我什么选择余地。”霍顿缓缓地说道,细细捕捉,就可以察觉到他的咬字依旧清晰,却不再字字分明,语音与语音之间隐隐有着牵连,透露出一股慵懒和疲倦,没有刻意的拖拉,仍然可以感受到尾音之中的袅袅,带着些许沙哑,赋予声音一种性/感的磁性,只是他此时已经没有精力顾及了。
埃德蒙德静静地注视着霍顿,他躺在病床之上,而霍顿站立着,奇妙的位置变化让他能够轻松掌控全局,将霍顿的一举一动全部掌控在手中,“我尝试过温和一点的办法。你收到我寄出去的卡片了吗?”
“收到了。”霍顿低声回答到,却没有了后续。
埃德蒙德微微抬起下颌,似乎正在审视这句话的意思,“也许依靠夸张的表演才能够把你吸引过来并不算意外。”
意味深长。
埃德蒙德的眼神在眼镜背后隐隐闪光,简单的一句话语隐藏着太多太多信息;但大脑几乎进入凝滞状态的霍顿,却没有能够察觉到异常,他真的没有精力细细品味埃德蒙德的每一句话了,他甚至已经站不稳了。
低垂视线、耷拉肩膀、拖着脚步,霍顿朝着床尾旁边摆放的座椅走了过去,低声提出疑问,直奔主题,“你为什么想要见我,艾德?”从他的声音就可以识别出来,那种疲惫正在吞噬他的注意力和精神力,尾音的拖沓和咬字的含糊就是最好证明,他的视线余光瞥了一眼座椅,终究还是没有立刻坐下。
所有一切,埃德蒙德尽收眼底。
“我阅读到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应该说,关于我们。”埃德蒙德平静地回答到。
霍顿的嘴角轻轻一抿——这就是过去这段时间以来,比尔和温迪对他有着无数意见的根源,现在又牵扯到埃德蒙德了,但他就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无需赘言,他一下就猜出来了,“‘亚特兰大宪章报’。”
“那篇报道被美联社转载了。”埃德蒙德进一步说明到。
“…”被比尔和温迪说中了。霍顿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试图辩解,他试图反驳,他试图做点什么,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只是让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寻找着一秒的清净,所有声音都直接消失。
但埃德蒙德却不愿意放过他,“你说我们是朋友。”
“…”霍顿的神经被埃德蒙德拨动了,那种条件反射的警惕让他的防御本能苏醒过来,双手盘在胸口,做出了防备姿态,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紧绷起来,但深深的疲倦感拖累了大脑的转动,他发现自己无法给予还击,最终只是说了一句“…是”,以此来拖延时间,试图为自己争取到更多反应空间。
埃德蒙德察觉到了,他细细地捕捉到了这种反应速度的差别,语气依旧保持不变,但说话节奏却紧紧地跟上,“我们是朋友吗?霍顿?”
那一点点喘气空间,终于让霍顿稍稍恢复了些许,“在我们的合作背景下,是的。”用词和发音都再次严谨起来,条理也逐渐清晰起来,但话语依旧简短,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
“我们的合作。”埃德蒙德重复了一遍,似乎正在细细地咀嚼,眼底的笑容缓缓流淌出来,“这说法真动听,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定位。”他紧紧地察觉到了霍顿的变化,从用词到语气,都紧紧追赶着霍顿不放。
“然而,我们的研究还没有结束。”这是一句肯定句,埃德蒙德直接下定了结论。
“好的。”霍顿只说了一个词,依旧没有太多内容。
埃德蒙德却不在意,“如我在信上所说。”
霍顿回忆起来了,轻轻颌首,“…你还有更多,”霍顿停顿住了,似乎正在寻找一个更加合适的词汇,又似乎正在回忆信笺上的内容,他的眉宇不由微蹙起来,疲惫感再次侵袭而来,以至于话语也变得艰涩起来,“…见解。”他如此说道。
“的确。”埃德蒙德干脆利落地回答到。
霍顿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用眼神表示含义。
埃德蒙德却根本不买账,“我不会随便把见解丢出来炫耀,尤其是当你还一直在背后议论我,用我给你的信息证明自己有理。”
波澜不惊的话语却如同一记重拳狠狠撞击在霍顿的胃部,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痉挛蜷缩起来,就好像自己最私密也最隐蔽的秘密被人撕拉一下揭开,那种痛苦瞬间抽空他的最后力量,瞬间无法呼吸。
霍顿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残存的理智发出红色警报,危险!危险!绝对不能在埃德蒙德面前展露脆弱!
混乱的大脑发出警报,隐隐地,霍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不应该前来拜访埃德蒙德,至少不应该在如此状态之下,但杂乱的思绪却根本无法理清,疲惫与痛苦交织的情绪完全抽空了大脑的能量。他现在唯一能够思考的就是:戒备!他需要戒备起来!否则,在埃德蒙德面前,他真的没有机会。
于是,霍顿低垂下视线,掩饰着眼神里的慌乱,同时弯曲身体,在床尾旁边的椅子落座,让自己微微打颤的膝盖舒缓下来,原本用来支撑站立的力量则可以为大脑提供更多能量,用来面对埃德蒙德。
霍顿后背依靠着椅背,将右腿交叠在左腿膝盖之上,试图展现出自己控制全场的强势,但内心的混乱让他无法完全冷静下来,动作与眼神都透露出一种心虚,原本应该放松的肢体语言,却紧绷得不行。
此时,他终于意识到比尔和温迪的意思了,那篇报道…那篇该死的报道确实存在问题,此前他只是沉浸在“光环与荣耀”的喜悦之中,却忽略了报道也可能暴露自己,就如同温迪所说,可能向所有采访对象以及潜在罪犯暴露自己,现在,他就在埃德蒙德面前暴露了,那么,他应该怎么办?
“那篇报道并不…”霍顿试图做出解释,但话语却停顿住了,因为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他所洋洋得意的一切,现在都成为了埃德蒙德攻击自己的武器,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捆绑住了,这让他陷入了绝境。
埃德蒙德——准确来说,卡梅隆注意到了细微的变化,眼神的闪躲、肩线的僵硬、话语的迟疑等等。
那些微妙的小小变化正在一点一点暴露弱点,循序渐进地引/诱/着他展开攻击,不是凶猛残暴的正面攻击,而是如同鬼魅一般的暗暗靠近,就好像…就好像黑暗正在缓缓吞噬灵魂,看不见也摸不着,甚至察觉不到,就这样慢慢地被同化。
蓝礼的表演就如同黑洞一般,隐隐约约地拥有一股力量,唤醒了卡梅隆内心深处血腥残忍的黑暗灵魂,这让他忍不住开始轻轻嗅起来——如同狗鼻子一般,他正在寻找着血腥气息,如同森林里的捕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