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设置
上一章
下一章
书页
前一段     暂停     继续    停止    下一段

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时

无线电子书    剑来
🔊点这里听书
*已支持Chrome,Edge,Safari,Firefox浏览器

  这天夕阳西下,天边挂满了金灿灿的鲤鱼斑,就像一条硕大的金色鲤鱼游曳于天幕,人间不得见其全身。

  青峡岛钓鱼房主事,一位资历极老的龙门境修士,亲自带着一位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门。

  青峡岛钓鱼房的练气士,类似大骊王朝的粘杆郎,老修士名为章靥,一个很脂粉气的古怪名字,却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靥是最早追随刘志茂的修士,没有之一,那个时候刘志茂还只是个观海境野修,章靥却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出身,并且当时就已经是观海境,这里边的故事,青峡岛老一辈人,能够说上好几顿酒。

  少年名为曾掖,是茅月岛刚发掘出来一棵好苗子,天生适宜鬼道修行,不过好资质,在书简湖并不意味着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没有青峡岛钓鱼房的横插一脚,少年曾掖会被岛主用来饲养蛊灵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会一日千里,仿佛真是茅月岛倾力栽培的天之骄子,事实上,当曾掖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会被剖魂剐魄,到时候,少年就会知道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

  章靥是一个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实不太喜欢与谁絮叨,便是在刘志茂那边,章靥同样言语不多,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们那位供奉陈先生,他的诸多事迹,你多少也听过,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门口附近,等下你见着了陈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峡岛说好话,一切照实说。在茅月岛,你自己也亲耳听到你师父与祖师与我坦白的谋划,所以你这条小命,归根结底,其实算是陈先生救下来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不妨与你直说了,这位陈先生,肯定不会害你。你在茅月岛,只会死相凄惨,到了我们青峡岛,却是真正的修道机缘。说实话,连我都要羡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个祖师堂嫡传的谱牒仙师,都不会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曾掖性情软弱,在茅月岛那边吓破了胆子,也被师父伤透了心,这会儿还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断点头,想着情况再坏也坏不到茅月岛。

  章靥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是飞黄腾达了之后,也别太忘本,终究是我们青峡岛把你从火坑里拽出来的,以后不管跟着那位陈先生在哪里享福,还是要想一想青峡岛的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觉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晓得了,我绝不会忘记神仙老爷你的大恩大德。”

  章靥笑了笑,“这些话,我只听你说一次,以后放在心里就是了,别总挂在嘴上,说着说着,就跟一坛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会见底,心里就不当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个当年师父从石毫国市井带回茅月岛的孤儿,他师父眼拙,只看出了一点端倪,倒是茅月岛的龙门境祖师爷,慧眼独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门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气,养出两三头中五境的阴灵鬼魅。茅月岛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峡岛的底蕴,倒也不会如此涸泽而渔,说不得曾掖就会成长为茅月岛第一位金丹地仙,委实是没那么多神仙钱可以糟蹋。

  曾掖自然听得背脊发寒透心凉。

  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靥领着曾掖来到门外,轻轻敲门,“陈先生,那个合适人选,给你带来了。”

  曾掖骤然间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没,两腿发软。

  就像那位老神仙说的,他怎么会不怕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外一个油锅?

  然后少年曾掖就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陈平安的男人。

  屋门被打开。

  曾掖虽然才十四岁,但是身材高大,已经不输青壮男子,所以无需仰视,就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面容。

  那人穿了一件厚实的青色棉袍,头顶别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

  既不像章靥这样的老神仙,也不像吕采桑、元袁那样的贵公子。

  然后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说话,但是整个人身体紧绷,四肢僵硬,嘴唇微动,愣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章靥有些无奈,只得代替这个呆头鹅回答那位账房先生的问题,“陈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从茅月岛揪出来的一个可怜虫,附和陈先生的要求,资质根骨天生适宜鬼道修行,是阴物附身和鬼魅栖息的首选,双方一同行走阳间,非但不会损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够助长修行。”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曾掖笑道:“我略通一门旁门称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试试看你的骨气有多重。”

  曾掖呆在原地,毫无反应。

  陈平安就迟迟没有动手。

  章靥轻轻一拍曾掖,笑道:“已经话都不会说了,如今连点个头都不会啦?”

  曾掖给章靥这一拍肩膀,整个人终于还魂,使劲点头。

  陈平安抓住少年肩头,轻轻提起,曾掖脚尖点起,却没有离地。

  陈平安松手后,点头道:“不是特别沉,今后我会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迹象,只要稍有不对,就不会让你强撑着。”

曾掖还  是不说话,是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就像又丢了魂魄。

  毕竟在那座阴气森森的茅月岛,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就给那帮门内弟子欺负惯了,对于章靥这样高高在上的青峡岛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还要更了不得的年轻神仙,没让人搀扶着,就已经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靥无奈道:“陈先生,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过于差了点?不然我再去书简湖周边找找?”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脸色与眼神,摇头笑道:“没关系,我觉得挺不错的。”

  章靥松了口气,算是交差了。

  茅月岛那边没敢狮子大开口,却也不会白送。这就是书简湖的不成文规矩,要么青峡岛打上门去,直接抢人,连同茅月岛一起吞并了,别说是一个曾掖,茅月岛所有的人和财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峡岛选择了和气生财,就得有做买卖的样子,所以章靥在茅月岛开出一个还算公道的价格后,没有讨价还价,就给了那笔神仙钱。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问道:“茅月岛那边开了什么价?”

  章靥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按照茅月岛祖师的说法,保守点,一个曾掖最终可以养育出鬼胎、阴灵各一,二十年内,最少相当于两个洞府境修士,再刨开将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岛开价十颗谷雨钱。”

  陈平安想了想,“到了我这边,还得加上章老先生与青峡岛钓鱼房的所有人力耗费,那就当十五颗谷雨钱算,先记在青峡岛账上,回头我与其它开销,一并支付。”

  章靥点头道:“没问题。”

  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顾璨也好,鼓鸣岛吕采桑、黄鹂岛元袁也罢,现在这拨最拔尖的年轻后生,都与老一辈书简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坏老规矩为乐,以此作为聚拢人心的养望之本。

  章靥不敢说他们就一定是错,毕竟这些小崽子,他见着了都要笑脸相向,可到底章靥心里头是不舒服的。

  只是如今什么规矩都不讲的年轻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这让章靥这种书简湖老人有些无奈。

  所以陈平安这等作为,让章靥心生一丝好感。

  不然以此人在书简湖积攒出来的威望,硬是一颗雪花钱都不掏,他章靥和青峡岛不一样得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这点好感,不顶用就是了。

  章靥一想到这些,就更加烦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书简湖就是这样了。

  他一个大道无望的龙门境修士,结丹已经彻底不用奢望,刘志茂私底下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仁至义尽,在人人奋发、朝气勃勃的书简湖,章靥无异于风烛残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后者,练气士对于自己的身躯腐朽、魂魄凋零,拥有更加敏锐的感知,那种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靥还算心宽,性情并不极端和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了,反正在为恶无忌、行善找死的书简湖,多的是发泄法子。

  少年曾掖就这么在青峡岛住下。

  在陈平安隔壁屋子里。

  当茅月岛少年关上门,坐在床边,只觉得恍若隔世。

  一宿没睡踏实,迷迷糊糊睡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曾掖睁开眼后,看着极为陌生的住处,一脸茫然,好不容易才记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岛修士了,思来想去,不断给自己鼓气壮胆,结果刚刚走出屋子,就看到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伙坐在隔壁门口,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正转头望向他。

  曾掖差点没吓得掉头跑回屋子躲进被子。

  顾璨问道:“你就是曾掖?从茅月岛那边过来的?”

  曾掖额头已经渗出汗水。

  这个小魔头在书简湖,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曾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只在柳絮岛邸报上看到过顾璨的容貌,可是那些个邸报内容,以及茅月岛修士提及顾璨的那种神态语气,都让曾掖记忆犹新,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顾璨,曾掖不希望见到,不然多半就是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踏平茅月岛的那天了。

  顾璨没好气道:“原来是个傻子。”

  曾掖哪敢还嘴。

  顾璨竟然没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瓜子,曾掖都差点想要跪地谢恩。

  几乎让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气氛,陡然间一扫而空。

  原来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门口。

  他对顾璨说道:“你现在身子骨弱,属于盛极而衰,比寻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阴寒煞气渗透气府,赶紧回春庭府修养。”

  顾璨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下一小堆瓜子,递给陈平安,“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接过瓜子,捡起一颗嗑了起来,说道:“回头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让她来找我,我有东西给她。”

  顾璨笑容灿烂,“好嘞。”

  陈平安在顾璨离开后,对曾掖递出手中瓜子,后者赶紧摇头。

  陈平安转身去屋子里边搬了条椅子,递给曾掖,自己坐在顾璨原先那条竹椅上。

  曾掖战战兢兢把屁股搁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陈平安嗑着瓜子,微笑  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边,短则两三年,长则七八年都说不定,你平时可以喊我陈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贵,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适,青峡岛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这边,你干脆就像现在这样,不用变,多看少说,至于做事情,除了我交待的事情,你暂时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现在听不明白,没有关系。”

  曾掖默然点头。

  陈平安突然问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这里,不用怕说错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曾掖这才说道:“不怕鬼,从小就我能见着脏东西,跟着师父到了茅月岛,那边好多师祖师兄师姐,都养着鬼。”

  陈平安随口问道:“恨不恨你师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说话了。憨厚少年,脸上有伤感,还有一丝倔强。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伤心更多,对吧?而且想来想去,好像师父人其实不坏,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茅月岛,还是愿意当做亲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头,嗯了一声,泪眼朦胧,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对不起,陈先生,以后肯定帮不上你大忙,说不定还要经常出错,到时候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陈平安嗑着瓜子,望向远方,轻声道:“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觉得。”

  曾掖只顾着伤心,没能听真切,才记得自己身边坐着一位青峡岛供奉的时候,自己应该一个不漏听着那些金科玉律,曾掖就愈发觉得自己没出息,活该遭罪。

  陈平安说道:“不过不是我说你啊,曾掖,你胆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算是独当一面了。见着了所谓的大人物,可从来不会心虚犯怵的。”

  陈平安磕完了瓜子,掌心摩挲着胡茬下巴,自嘲道:“这么讲话,有点不要脸了。嗯,干脆回头再去趟紫竹岛,再讨要一竿竹子,给自个儿做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买来的大仿渠黄,学一学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刀剑错,吓唬吓唬人,还是可以的。”

  曾掖比较后知后觉,这会儿才说道:“我哪里能跟陈先生比。”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识字吗?如果认得字,我先传授你两门秘术,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岛不会差。”

  曾掖连忙跟着起身,“识字,就是总给师父骂笨。”

  陈平安拎着椅子,说道:“没关系,遇到不解的地方,就问我。”

  陈平安跨过门槛,转头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两手空空。

  陈平安无奈道:“你师父骂你笨,我看没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着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转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陈平安会心一笑。

  自己身边总算有个正常孩子了。

  挺好的。

  这么想的时候,账房先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岁而已。

  接下来几天,曾掖除了睡觉返回隔壁屋子,几乎都待在陈先生这边,反复翻看那几页纸,以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写就,曾掖作为已经入门的下五境修士,当然认得字,可是那门被陈先生说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术,一个个字,似乎没有打算认识他的意思。

  曾掖几乎每隔两三句话,就会遇上拦路虎,蹦出疑问。起先曾掖想要硬着头皮跳过几段,先将这桩秘术浏览完毕再询问,可是越看越头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于出现了魂魄失守的危险迹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关于仙家秘法的修行,他听说过一些讲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术,越不能随意心神沉浸其中,一旦无法自拔,又无护道人,就会伤及大道根本。

  那个陈先生一直坐在他身边,起先没有刻意提醒曾掖,直到曾掖赶紧放下手中几张如同重达千斤的纸张,大口喘气。

  陈平安这才暗暗点头,才情天赋不佳,并不是最可怕的,如果心性太过浮浅,这才是曾掖修行这门鬼道秘法的最大关隘。

  一旦曾掖连这点定力都没有,跟在他这边做那件事情,只会让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边推。

  陈平安不会赶他走,但是也绝不会让曾掖继续修行下去,就当是多了个邻居,与那个看守山门的老修士差不多。

  陈平安宁可十五颗谷雨钱打了水漂,也要让章靥和青峡岛钓鱼房另寻合适人选。

  曾掖吃过苦头后,不再打肿脸充胖子,一有疑惑就开口向陈先生询问。

  陈平安便为他一一解惑。

  一来魏檗当时就有详细旁注,二来陈平安与朱弦府马远致、地仙俞桧和阴阳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几分心得。

至于为何没有直接给曾掖一份“批注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将所有精妙细微处、与注意事项一并说给曾掖听  这就又涉及到了身边少年的大道修行。

  相逢是缘,陈平安就希望曾掖能够在这桩买卖当中,真正获益,找到以后跻身中五境、乃至于未来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鱼不如  授人以渔。

  当年阿良是这么对他的,陈平安也愿意如此对待一个十四岁的书简湖少年,因为曾掖是一个尚未被书简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质朴少年。

  魏檗的这桩秘术,品秩肯定不低。

  然后陈平安拿出来,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后拿不拿得住,不是学不学得会这么简单。

  曾掖是怎么学会的,他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桩福缘,又岂会真正珍惜,岂会在未来的漫长修道生涯,不断扪心自问,问一问初衷,告诉自己当年的那份“来之不易”?

  陈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它宗门、仙家洞府、百家门派,是以什么途径和宗旨去传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这里,就是可以慢,但必需稳。

  只是陈平安很快就有些头痛了。

  因为曾掖…实在是太不开窍了!

  陈平安以前总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因为教他识字《撼山拳谱》的,是宁姚,论读书,远游大隋,身边有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论修行,当时有林守一,论习武,教拳之人是“身前无敌”的崔姓老人,此后更是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同龄人曹慈,惊才绝艳,陈平安连败三场。最后身边,还跟着一个修行剑气十八停跟玩一样的裴钱,关键这黑炭丫头还算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论风流气概,更是有陆台,柳清山…

  哪怕陈平安开始自省,经历过藕花福地的境遇后,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实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难免还是有些后遗症。

  结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的曾掖,陈平安都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修道天才了…几乎都要感慨一句,难怪老大剑仙当时泄露天机,说自己其实如果没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断长生桥,原本有那“地仙资质”。

  因为曾掖实在是太鲁钝了。

  往往是一句口诀,翻来倒去,仔仔细细,陈平安解释了大半天,曾掖不过是从云里雾里,变成了一知半解。

  当年宁姚在泥瓶巷祖宅传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陈平安觉得自己其实听得明白,不过是真正六步走桩的时候,晃晃悠悠,有些出丑,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过是当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并未意识到纯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虽未气象茁壮,可从无到有,就是跨过了武道的第一座大门槛,相当于练气士的一步登天,殊为不易。

  好在陈平安不是什么急性子,曾掖学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细致一些。

  三页纸,曾掖一天学一页,还是很吃力。

  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觉得对不住陈先生。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没有安慰这个少年,更没有说什么曾掖你其实资质很不错的虚言。

  世事复杂,本心精诚。

  本就是相悖的两物,迟早要磕碰在一起,并且往往是后者输得多。

  曾掖今天历练和磨砺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后才能不至于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战先败,或是三两下就认输。

  身在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阴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觉便嚼出许多以前来不及深思多想的余味来,例如落魄山竹楼二楼那位光脚老人,曾言所谓的纯粹武夫,纯粹不在拳法拳招,学得世间千万拳,都不耽误纯粹二字,真正的纯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心性,很简单,你陈平安初次练拳,二三境的蝼蚁,当你分别面对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于十境武夫之时,你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可是一旦身陷绝境,分出生死,你还敢不敢一拳递出?还能不能拳意半点不减?反而更加拳意纯粹,一往无前?

  与强者对敌,心性上,先要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取胜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拳意动摇丝毫,连那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无!认死便是,练什么拳,吃什么苦?

  三天之后,曾掖算是勉强知晓了这桩秘术,然后开始正式修行。

  陈平安这才提醒曾掖,不用贪图速度,只要曾掖你慢而无错,他陈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错再纠错,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阴,耗费神仙钱。为了让曾掖感触更深,陈平安的方法很简单,一旦曾掖因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导致神魂受损,必须服用仙家丹药弥补体魄,他会出钱买药,但是每一粒丹药的开销,哪怕只有一颗雪花钱,都会记在曾掖的欠债账本上。

  陈平安最后第一次流露出严肃神色,站在即将“闭关”的曾掖屋子门口,说道:“你我之间,是买卖关系,我会尽量做到你我双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够好聚好散,但是你别忘了,我不是你的师父,更不是你的护道人,这件事情,你必须时刻牢记。”

  曾掖有些畏惧这样神态的陈先生,赶紧点头。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处,都是一个毫无架子、与人和善的陈先生,少年其实都快忘记第一次见到陈先生的光景了,几乎忘记自己当时的窘态和惶恐。

反而是那个只见了一次面的顾璨,曾掖始终记忆深刻,有天晚上还做了个噩梦,梦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头,一手剖开了他的胸膛,剐出心肝,吞咽而下,顾璨则满脸笑意,说了句真美味,曾掖呆呆低头

无线电子书    剑来
上一章
书页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