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琨在雪地上默默地坐着。旁边是躺着的同伴停止了呼吸的身体。他脑袋空空,感到异常的空虚。只是在感情这个火炉里还留下一点点微弱的怒火——这接近愤恨的怒火,犹如一块即将挠尽的火炭往缓缓地阴燃着。但是他坐的时间越长,这怒火还是越来越旺。这怒火已经不是针对什么具体人了,确切些说,此时此刻他正在对自己这个如此糟糕的结局发泄最后一点合乎人之常情的恼怒。现在曹琨已明确知道:他活不成、逃不掉、回不到到自人身边了;他将死在两个村子之间的这块原野上。不会有谁去向上峰报告他们的牺牲和叛军的情况了。自然不会有谁对叛军采取什么行动了,因为能够镇压叛军的部队还离此很远,而作为死人的他们俩又已完全丧失采取行动的能力。他除了坐在旁边等严寒和伤痛夺去他残存的生命,别无他法。
不多一会儿,寂静中随风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大概是这个原因,他才没有在寒风里很快冻僵并永远留在自己同伴的身边。看来,在他的各种感觉中听觉是最经得起折腾的,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没有失灵;而现在,正是听觉把他和周围世界联系起来。起初,曹琨以为是幻觉,但仔细—听,—切疑虑都打消了,的确有辆马车在什么地方呜呜响。他想起昨天夜里,在原野上遇到一条通往驿站的官道。但路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他一点儿也想不出来了。然而它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因为从灰蒙蒙的夜色中传来的马的嘶鸣声已经很近了。曹琨仰起头,长时间紧张地细听着马的鸣叫,直到声音在远方完全消失。
这意外的事情搅乱了他几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思想,一种不听自己感觉支配的愿望在心头升起。他不再去想自己的不幸了,他警觉起来,决心拼它个鱼死网破——这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个目标,这目标是他无法忽视的。咳!这要是在他力气稍微多—点的时候该多好…
因为怕晚,他立刻在雪地上忙碌开了,他双手撑着地面勉强撑起了身体。光用双膝跪着,然后试转站起来。但他没保持住平衡,身子一歪,摔倒了,一个肩膀撞在雪地上,痛得他哎哟哟地叫出声来。他咬着牙,怕做深呼吸,在雪地上趴了十来分钟,然后又开始试着站起来,试到第三次,他到底成功了,借助两条颤颤巍巍的腿站位了,虽也摇晃了一下,但毕竟没有摔倒。他忘了去拿自己的步枪,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弯腰拿枪而不再摔倒的把握,琢磨了—会儿,还是不去因弯腰而再冒摔倒的危险;象跳远时起跑那样,两条腿在雪地上迈开了。他用尽力气去保持平衡,不让摔倒,但大风一直跟他作对,看来,风越刮越大,一阵狂风迎面扑来,两条腿实在立不住。他又摔倒了,从郑少奎身边也许只走出三十来步,他马上试着站起,但没有成功。他忍着右侧的剧痛,躺了一会儿,劝自已耐心等一等,自己这点儿体力更应该精打细算了。但又一心希望快一点走到路旁,以致理智对他已经不管用了——现在是感情越来越胜过理智,支配着他的行动。
于是他又一次欠起身子,先是四肢撑地,而后双膝跪起,而后十分费力地用他虚弱的身体一挺——双腿站起来了。最难的是在迈第—步之前让两条腿站稳,以后身体的惯力起了作用,所以头几步迈的比较容易,但往后的几步又缓慢下来,他身子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终于伸着冻僵的双手向前摔倒了。
摔倒后被迫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有时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神态恍惚,几次失去了知觉,在寒风中醒来时,甚至记不清自己到了哪里。但他牢牢记得自己该去的地方,一次也没有走错方向,在半昏迷的情况下清醒地记得自己生命中的最后那个目标。
但是有一次他摔倒了,以后,感到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前几次起来时他消耗的气太多,剩下的越来越少了。他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躺了很久很久,也许永远也起不来了。但是就在这最后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冻死,这一点使他害怕,他已经不能允许自己冻死了。于是他干脆用胳膊肘和膝盖推开柔软蓬松的积雪,向前爬去。
但很快就发现,跪着爬并不比站着迈步容易,甚至还更难。曹琨已经精疲力尽,整个身子都趴下来了。这要求闭着眼睛,无休止地跟积雪斗,但这比起走也还有优越之处——因为不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以保存他那一点点儿、几乎已经消解尽了的气力。他扒—会儿,在空地上静躺一阵,然后再扒,只要能喘得过气来。他这一路就是这样拼命地扒着雪,中间有多次长时间的昏迷。但每次丧失知觉的时间都不长,知觉受到临死的那个目标的维持,还强有力地支配着他精疲力尽的身体。
胸口堵得慌,非咳嗽不行,但他不能深呼一口气,咳出—口痰;他怕痛起来挺不住。但还是有一次,咳嗽震得他好历害,以致—口气上不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当他总算咳出一口痰时,他感觉嘴里有点热乎乎的咸味。他吐了一口,雪地上清楚地看到了血。他用结冻的衣服袖子擦干净嘴唇,又吐了一口,但血还是在流。黑呼呼的细流从下巴慢慢地流到雪地上,他侧身躺着。全身都瘫了,心慌意乱中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地离开。
但是,这样躺了一会以后,他对死亡的接近又感到害怕了,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可避免的结局迟早总要发生的。但现在他更关心的问题是:那条路在哪儿?他应该在死来临以前爬到那里。他在这田野上的全部努力,实质上就是他和死亡竞走——看谁赶过谁?好象,死现在已经赶上了他并且尾随在后,等万无一失的机会把他打倒。
但这是绝对不行的!管它呢!血总不会流尽吧。他觉得:自己身上还留下一种东西——如果不是力气,那就是决心。他躺了半个小时,嚼咽着雪块,为的是止血,血也象是给止住了。上下颚的肌肉冻得抽搐了,但嘴唇不再感到咸味了。于是他缓慢地、几步一停地向前爬去,腰间拖着他那颗唯一的手抛炸弹。
对了,这东西叫什么来着…好象是从萨摩人那里引进来的,对,叫“雷炎弹”。
对于这种很象小瓜的手抛炸弹,淮军将士们一般戏称其为“雷瓜子”。
在日本西南战争结束后,萨摩军中的忍者们使用的经林逸青改进的雷炎弹曾给日本政府军以极大的杀伤,以至于日本政府军也开始制造类似的手抛炸弹,但因为技术不成熟,又一味追求爆炸力,结果使得战场表现反而不佳,并且因为容易炸到自己人而遭到日本士兵的敌视。但这种武器在战后还是引起了各队的注意。乾国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绍泉就对这种武器发生了兴趣,在向林逸青询问明白之后,在自己的淮军当中率先引进了雷炎弹,在萨摩工匠的帮助下,乾国天津机器局开始生产雷炎弹,李绍泉还聘请萨摩军官到淮军各部教授使用。在几次春秋会操中,淮军试演投放雷炎弹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引起了其它地方的一些驻军的羡慕,也跟着引进了这种武器。
曹琨很喜欢这种小甜瓜状的手抛炸弹,用得也非常好,他臂力过人,能比一般人将炸弹投得更远,但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许要用这种武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昏暗的雪光夜色里,面前已经浮现出白柳树灰蓝色的影子,他知道:那就是官道,他终于爬到了官道。几乎一整夜的高度紧张,这时一下子全消了。他两眼发黑,双肘一松,被打穿的胸脯紧贴在他自己扒成的冰冻的雪沟里,他安静了,失去了知觉…
虽然他真的开始冻伤了,但还是苏醒了,他立刻想起自己在哪里,应该怎么办。甚至在他失去知觉的过程中,心里还出现他那个最后的目标,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现在还能干啥。在最初的—刹那,他甚至感到害怕,心想:晚了。官道上一片寂静,四周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只听见风卷雪尘,在田野上沙沙作响。雪已经盖满曹琨的双肩,两手麻木得连手指都不能动弹了。但他记得,应该爬上官道,只有那里他才算走到了终点。
他一直非常佩服林逸青,林逸青在西南战争中的事迹,一直被他当成榜样。
他有时会想,林逸青如果遇到自己现在的绝境,会怎么做呢?
想到这里,曹琨又继续同积雪进行消耗战了。他缓慢地、顽强地爬着,一分钟至多爬—米。身体虚弱得两个胳膊肘也全不管用了,主要靠两条腿,在雪地上侧着身子挪动。受伤的那条腿不知怎的现在巳不感觉痛了,也许是痛过劲了。但整个胸口,这时火烧火燎的,疼痛全集中到达里,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很怕血再从喉咙里冒出来——他觉得,那样他一切也就完了。他不敢深呼一口气,也不能允许自己咳一声。
他的身体情况很糟,他是知道的。他的知觉,象走钢丝—样,一直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摇摆,随时都会丧失,所以曹琨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勉强克服身体的极度虚弱。官道就在跟前了;在这个时候失去知觉,那简直是不能容忍的。
如果不是路沟象危险的陷阱横挡去路,也许他还能把握住自己,慢慢地、艰难地爬上官道。曹琨掉进了盖满积雪的深沟里。他趴在路沟边,想:他历尽艰险,用超人的毅力往官道爬了整整一夜,难道是为了在离官道两步之远的地方死去?明天,叛军就要从这里过,他难道不是用手里的雷炎弹去迎接他们,而是变成一具死尸在敌人面前现眼吗?难道能想出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知觉又开始悄悄地离开他。现在他的任何努力也无济于事了。眼睛被黑幕蒙住了,在他的感觉里整个世界缩小成一个小光点,这光点越来越小,终于熄灭了。但即使这一次,他仍然有一种东西战胜了死亡,使他受尽了折磨的身体恢复了生命。虽然意志未做任何努力,这光点又亮了,他重又感觉出来周围的雪、严寒和严寒中的自己——极度的虚弱,和全身的疼痛。他马上翻动身子,向前爬了,无论如何也要爬出这个积雪的深沟,到官道上去。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应该守住自己最后的阵地,应该在阵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到底还是从路沟里爬出来了,侧身倒在路边上,他爬了四步以后,呆着不动了,全身的力气都消耗尽了,他已经躺在车辙里——这—点他是凭身体感觉出来的。过往的车辆想绕开他过去是不可能了。他满意地短吁了一口气,就开始准备雷炎弹。
但为了取雷炎弹,他又遭不少罪,也许比在路沟时还痛苦。他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就象完全失去了知觉。他花了好几分钟去解腰间拴雷炎弹的带子,但始终没解开。手指只是在胯骨间瞎碰,就是摸不到带子的两头——这实在太可怕了。他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为这双不听话的手差一点儿没气哭了;但的的确确是。最先不听他使唤的是手。于是他把胳膊挨近沉甸甸的弹体,使尽他现在还剩下的浑身力气,把雷炎弹从上往下向腹版沟里压。只听见嘶的一声,—个东西开了,他的心情众刻加释重负——雷炎弹已落在他身下的雪地上。
但看来他消耗的力气太多,别的什么也不能干了。他在车辙里躺了好久,风转起地上的雪尘,在车辙上头飞舞。他想,自已大概会这样被雪埋上。们现在就让它埋吧,他再也不用急着上哪儿去了,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现在只要能把雷炎弹管好就行。
等——几乎成了他在这一夜里遇到的最大困难。他绷紧灵敏的听觉,搜索着旷野上的每—点声音。但是除了风声不停的喧闹,周围万籁俱寂。官道,这条曾经如此吸引过他并迫使他付出过极大代价的官道,现在是空荡荡的。周围的一切都安然入睡了,只有雪尘打在冻冰的军服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慢慢地掩盖他那躺在车辙里的身体。
曹琨听了又听,但什么出没有听到,他开始发愁了。他想,根据种种迹象,到天亮以前看来谁也不会来了。这条官道夜间不可能有车来往,说不定早晨才会来人吧。
他失去感觉的手指紧紧握着雷炎弹把,贴在雪地上。他等着。他几乎没有睁眼睛,不睁也知道:除了昏暗的雪光,周围什么也没有。在这万籁惧寂的雪夜,他紧张的耳朵能听治周围各种声音,但他如此盼望的那种声音,哪儿也听不见。
由于趴着不动,身体很快就开始冻僵了,他十分明白,不等敌人到来,严寒和冷风就把他干掉了。他身体全冻透了,甚至无力打哆嗦了,但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反而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可怕的结局。简单说,他在慢慢地、不可避免地、一步一步地冻死过去。这儿没有谁能给他帮助,给他鼓励,甚至没有谁知道他是怎样走完自己的路程。一想到这,曹琨突然感到害怕、甚至恐惧。他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困难时刻总有人在身旁,总有人依靠,总是同人一起度过危急关头。而这里却只有他一个人象一条受伤以后又被赶得困乏不堪的狼,呆在严寒的茫茫荒野里。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向他走来。
这个人因为穿着一身的白衣,和周围的雪地融为了一体,是以他虽然离得很近,但在雪地中爬行的曹琨却一直没有发现他。
这个人来到了曹琨的身边,蹲了下来,仔细的打量着他。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对方的官话说得很是流利,只是口气有一些生硬。
“我…是官军,给叛军打伤了…”曹琨听出了对方的口音似乎带有萨摩人的味道,再看对方的装束,显然是一名忍者,不由得心中一喜,“烦劳兄弟帮我一把,带我去火车站…那里有电报房,我有紧急军情上报…”
对方的目光甚是锐利,他仔细的看着曹琨的军服,“既然是官军,可有腰牌?”他又问道。
“有…”曹琨费力的说着,掀开了衣襟,露出了腰间挂着的小小木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军队番号,以及相关的代表身份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