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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回 不是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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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不是结局  世上有很多事你总以为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但它却偏偏发生了。

  而且就发生在你身上。

  等你发现这事实时,往往已太迟。

  夜色渐深。

  他们没有燃灯,就这样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

  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比情人在黑暗中拥抱更甜蜜幸福?

  他们的幸福直到现在才真正开始。

  只可惜开始往往就是结束。

  双双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天地间似已充满了幸福和宁静。

  风从窗外吹过,带着田中稻麦的香气。

  收获的季节已快到了。

  她轻抚着他的脸,指尖带着无限的怜惜和柔情,轻轻道:“你瘦了。”

  高立微笑道:“很快我就会胖起来的。”

  双双嫣然道:“我喜欢你胖一点,明天我炖蹄膀给你吃。”

  高立道:“明天我们要出去。”

  双双道:“出去?到哪里去?”

  高立道:“去找小秋。”

  双双的脸上发出了光,道:“你要带着我一起去?”

  高立道:“当然,我带你去看他的孩子。”

  双双大喜道:“他有了孩子?”

  高立柔声道:“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双双脸红了,全身都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这种感觉使她整个人都像要飞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你看见过他的妻子没有?”

  高立道:“没有,我走得很急。”

  双双道:“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女人,因为他也是个好男人。”

  高立道:“不但是好男人,也是个好朋友。”

  他叹息着,接着道:“除了他之外,无论谁都决不会将孔雀翎借给我。”

  双双道:“孔雀翎究竟是什么?”

  高立道:“是一种暗器——但又不完全是种暗器。”

  双双道:“我不懂。”

  高立道:“我也很难说明白,总之它的意义和价值都比世上任何一种暗器超出很多,无论谁有了它,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双双道:“变成另外一个人?”

  高立点了点头,道:“变得更有权威,更有自信。”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若非有了它,也许就不是麻锋的敌手。”

  双双道:“我还是不懂。”

  高立道:“你永远都不会懂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太懂。”

  双双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我…我能不能摸摸它?”

  高立笑着:“当然能,只不过千万不能去按那两个钮,否则…”

  他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整个人都似已全都被冰凝结,就好像突然一脚踏空,自万丈绝壁上跌入了冰河里。

  孔雀翎竟已不见了!

  双双看不见他的脸色,但却忽然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惊慌恐惧过。

  他从未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双双悄悄地离开了他的怀抱。

  她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能感觉到,已能想像到。

  只不过她还不能完全了解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没有人能真的了解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高立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整个人都似已被埋入地下。

  然后他突然发狂般冲了出去。

  双双就在黑暗中等着他。

  她知道他一定是到掩埋麻锋的尸身处寻找去了,她希望他能找到。

  她只求不要再有什么不祥的灾祸降临到他们身上。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却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眼泪也已流下。

  风吹过,风声似已变为轻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

  她的心沉了下去,悄悄擦干泪痕,忍不住问道:“找到了么?”

  高立道:“没有。”

  他的声音已因惊慌恐惧而嘶哑。

  双双听着,心里就好像被针在刺着,轻轻道:“你想不出是在什么时候掉的?”

  高立咬着牙,似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咽喉。

  他从未对自己如此痛恨过。

  双双没有安慰他,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怎么样的安慰都已无用。

  她能想法子诱导他的思想,所以她就试着道:“你回来的时候,孔雀翎已不在身上?”

  高立道:“嗯。”

  双双道:“你没有摸过。”

  高立道:“我…我想不到会掉的。”

  他当然想不到。

  所有的悲剧和不幸,正都是在想不到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双双又忍不住道:“你杀麻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孔雀翎?”

  高立道:“一定已没有,否则它一定就掉在附近。”

  双双道:“你身上并没有孔雀翎,却还是一样杀了他。”

  高立的双拳握紧。

  他现在才明白,纵然没有孔雀翎,他还是一样有杀麻锋的力量。

  只可惜他现在才明白,已太迟了。

  双双叹息了一声,道:“你最后是在什么地方看过它的?”

  高立沉吟着,道:“在车上。”

  在车上他还摸过它,那种光滑坚实的感觉,还使他全身都兴奋得发热。

  然后他就完全放松了自己,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事。

  双双道:“会不会是在车上掉的?”

  高立道:“很可能。”

  双双道:“那辆车呢?”

  高立道:“已走了。”

  双双道:“你在什么地方雇的车?”

  高立道:“在路上。”

  双双道:“你有没有注意那是辆什么车?”

  高立道:“没有。”

  双双道:“也没有看清赶车的人?”

  高立垂下头,握紧双拳,指甲已刺入肉里。

  那时他实在太愉快、太兴奋,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别的人、别的事。

  最不幸的是,他为了不愿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在路上还换过两次车。

  双双的心又沉了下去,她知道他们恐怕已永远无法找回那孔雀翎了。

  一个人失去的东西越珍贵,往往就越是难找回来。

  无论你失去的是孔雀翎也好,是情感也好,结果往往是同样的。

  双双勉强忍着目中的泪水,轻轻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高立道:“我…我不知道。”

  双双道:“你当然要去告诉他。”

  高立道:“当然。”

  双双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你有心犯的错,他也许会原谅你…”

  高立黯然道:“他决不会…若换了我,也决不会原谅他。”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长长叹息,道:“你也许永远都不会了解孔雀翎对他们有多重要,可是我了解。”

  双双道:“也许…也许我们可以想法子赔给他。”

  高立道:“没有法子。”

  他的声音更苦涩,忽又接着道:“也许只有一种法子。”

  双双的脸忽然也因恐惧而扭曲。

  她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若犯了种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错误时,通常只有用一种法子来赎罪。

  她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拥抱住他,嗄声道:“你决不能走这条路。”

  高立黯然道:“我还能走什么别的路?”

  双双道:“我们可以走…走到别的地方去,永远不要再见他。”

  高立忽然推开了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他并没有太用力,但双双却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推得沉落了下去。

  她忍不住道:“你…你这是为什么?”

  高立咬着牙,一字字道:“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叫我做这种事。”

  双双道:“可是他…”

  高立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杀过人,甚至杀过很多不该杀的人,也做过很多不该做的事,可是我从未出卖过朋友。”

  他声音突又嘶哑,接道:“这也许只因为我从未有过朋友,我只有这样一个朋友。”

  双双垂下头,泪珠又泉水般涌出。

  高立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我不能死,为了你,为了我们,我决不能死,所以我才想尽一切法子要活下去,可是这一次…”

  双双嘶声道:“这一次你难道不能…”

  高立又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一次不同,因为我了解孔雀翎对他们的价值,也了解他是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冒着多么大的危险,才将孔雀翎交给我的。这世上从未有人像他这么样信任过我,所以我决不能亏负他,死也不能亏负他。”

  双双咬着嘴唇,道:“所以你一定要去告诉他这件事。”

  高立道:“一定。”

  他声音里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这种勇气才是真正的勇气。

  双双垂着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做出任何事的。”

  高立道:“只有这件事例外。”

  双双道:“我明白,所以…我虽然很伤心,却又很高兴。”

  她声音忽然变得非常的平静,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毕竟没有看错你,你实在是个值得我骄傲的男人。”

  高立握紧着的双拳,慢慢松开,终于又俯下身,拥抱住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黯然叹息道:“这一次我知道我没有做错,我已不能再错了,现在我只觉得对不起一个人…我对不起你。”

  双双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代表一切。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无论什么样的灾祸和不幸,都应该两个人一起承当的。

  你若有了个这么样的妻子,你还能说什么?

  黑暗。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黑暗得可怕。

  他们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等待着黎明。

  他们这一生好像永远都是活在黑暗中,但他们还是觉得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因为他们的生命中已有了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的真情。

  所以他们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秋已很深了。

  木叶已开始凋零,尤其是有风吹过的时候,秋意就又更深了几分。

  但秋色还是美丽的。

  一种凄艳而感人的美丽,浓得就像是醇酒。

  你如也站在这里,你不饮就已醉了。

  高立站在这里,站在树下,等着。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见秋凤梧的家人。

  这打击对孔雀山庄是多么大,他已能想像到。

  秋凤梧随时都可能出现,已经有人去通报。两只孔雀慢慢地在枫林中徜徉,用嘴梳理着它们美丽的羽毛。

  枫叶已红了。

  高立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心里一阵阵刺痛。他实在不知道当自己面对秋凤梧时,该怎样说才好。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再等下去。

  草地上已有脚步声传来,他竟不敢回头去面对着他。

  他感觉有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肩,一只稳定而充满了友情的手。

  一个稳定而充满了友情的声音。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他已不能不回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秋凤梧的微笑——一种温和而充满了友情的微笑。

  他心里的刺痛更剧烈。

  这种永恒不变的友情,忽然变得像根针,似已将他的心刺得流血。

  秋凤梧微笑着道:“你看来好像很疲倦。”

  高立点点头。

  他不但疲倦,简直已将崩溃。

  秋凤梧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急赶来的。”

  高立道:“我…”

  他刚想说出来,就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秋凤梧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高立又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没有用孔雀翎?”

  高立摇摇头。

  秋凤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必用它,麻锋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高立道:“可是我…”

  秋凤梧忽然发现他神情的异样,立刻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双双呢?”

  高立道:“她…她很好。”

  秋凤梧松了口气,道:“她怎么不来看看我的孩子?”

  高立道:“她…她…”

  他终于鼓足勇气,大声道:“她没有来,因为她知道我对不起你。”

  秋凤梧皱眉道:“你对不起我?…你怎么会对不起我?”

  高立道:“我已将你的孔雀翎掉了。”

  他用最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崩溃。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他不敢想像秋凤梧听了这句话后,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已不敢去面对秋凤梧的脸。

  有风吹过,枯叶飘飘地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

  日色渐渐淡了,秋意却更浓。

  秋凤梧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秋凤梧就像是石像般站在那里,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得就像是远山上树梢头的秋霜。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

  落叶飘过他的头,落在他脚下。

  他没有动。

  落叶飘过他的眼前,打在他脸上。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

  日已西斜,夕阳红得就像是血一样。

  枫林也红得像是血一样。

  然后暮色就像是一面网,重重地落下来,笼罩住他。

  他脸上已没有光彩,眼睛也已没有光彩。

  他还是没有动,没有说话。

  高立看着他,只恨不得将自己撕开、割碎,一块块洒入风里,洒入泥里,洒入火里,被人烧成灰。

  秋凤梧若是重重地骂他一顿,打他一顿,甚至一刀杀了他,他也许还好受些。

  但秋凤梧却似已完全麻木。

  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他似已完全看不见,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要多么可怕的打击,多么沉痛的悲哀,才能使一个人变成这样子?

  高立忍不住要问自己:“我若是他,我会怎么样?”

  他想不出。

  他连想都不敢想。

  秋凤梧现在是不是也在问自己,该怎样来对付自己?

  现在他只等着秋凤梧的一句话。

  秋凤梧叫他死,他就死;叫他立刻死,他决不会再多活片刻。

  可是秋凤梧没有说话。

  暮色渐深,夜色将临。

  一个青衣老仆悄悄地走过来,躬身道:“庄主,晚膳已开了。”

  秋凤梧没有回答,根本没有听见。

  青衣老仆看着他,目中也现出忧郁之色,终于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夜色突然就像是一只黑色的巨手,攫取了整个大地。

  风更冷了。

  高立用力咬住牙,用力握紧了双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为了赎罪,他可以忍受各种羞侮,各种痛苦,甚至可以忍受死的痛苦。

  但这种可怕的沉默,却已将使他发狂。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将自己毁灭。

  又有风吹过。

  秋凤梧忽然抬起头,看了看风中的落叶,轻轻道:“今天有风。”

  高立握紧双拳,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是,今天有风。”

  秋凤梧道:“天天都有风。”

  高立道:“是,天天都有风。”

  秋凤梧道:“有风很好。”

  高立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秋凤梧这才转过头,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是个好朋友,我一向知道可以信任你。”

  高立嗄声道:“你不该信任我的。”

  秋凤梧似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慢慢地接着道:“你答应过我,要看看我的孩子的。”

  高立又沉默了很久,终于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答应过你。”

  秋凤梧道:“现在孩子还没有睡。”

  高立道:“你要我现在去看他?”

  秋凤梧道:“我带你去。”

  草色也已枯黄。

  在春天,这里想必是绿草如茵,但现在已是浓秋,愁煞人的浓秋。‘

  远处有灯光闪耀,亮得就像是情人的眸子。

  但高立却看不见。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心里也只有一片黑暗。

  秋凤梧慢慢地在前面走,脚步单调而沉重。

  高立在后面跟着。

  他记得上次也曾这样跟在秋凤梧后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那正是他刚救了百里长青之后。

  那时他虽然明知随时都可能有人来找他报复,明知随时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但心里却还是很快乐。

  因为他已救了一个人,已帮助过别人。

  因为他已有了朋友。

  但现在呢?

  无心犯的错,有时往往比有心犯的错更可怕。

  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天为什么要叫他无心中犯下这致命的、不可宽恕、不可补救的错误。

  他为什么不小心些?为什么要那么疏忽?

  猛抬头,他已在灯火辉煌处。

  灯光辉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脸上带着温和而慈祥的微笑。

  “这是家母。”

  一个温柔的少妇,端庄而贤淑,正是春花般的年华,春花般的美丽。

  也许就因为她自己心里充满幸福,所以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尤其是对她丈夫的好朋友。

  “这是我的妻子。”

  一个可爱的孩子,红红的脸,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泼。

  对他说来,人生还未开始,但他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为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就是个天生就应该享受幸福的人。

  “这就是我的孩子。”

  高立看着、听着,脸上带着有礼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朋友高立,我平生惟一最好的朋友。”

  高立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又开始流血。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脚飞奔出去,他实在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他们若知道他已将孔雀翎遗失了,是不是还会对他如此亲切?

  秋老夫人正微笑着道:“凤梧常常提起你,这次你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高立的喉头似已被堵塞,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秋凤梧美丽的妻子正在逗她的孩子,道:“叫高伯伯,高伯伯下次买糖给你吃。”

  孩子只有周岁,当然还不会叫高伯伯,也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可是他会笑。

  他看见高立,就吃吃的笑着。

  大家都笑了。

  秋老夫人笑得更慈祥,道:“孩子喜欢高伯伯,高伯伯一定会为这孩子带来很多福气。”

  高立的心已将碎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这家人带来的并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幸好秋凤梧并没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带他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很多地方他都没有看过。”

  高立的确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事实上,他根本没到过如此瑰丽、如此庄严的地方。

  在夜色中看来,这地方更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秋凤梧道:“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两百七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三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接近奇迹。

  秋凤梧道:“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了两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恙。”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画的是数十个相貌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却都带着惊惶和恐惧之色。

  因为一位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比彩虹更美丽辉煌的光芒。

  秋凤梧道:“这幅图画,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为了要毁灭这地方,竟然结下血盟,联手来攻。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

  高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秋凤梧淡淡道:“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他又接着道:“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侵犯孔雀山庄,孔雀翎这三个字,才从此传遍天下。”

  灯火渐渐疏了。

  这一重院落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的。

  他们穿过一片枯林,一丛斑竹,走过一段九曲桥,才走到这里。

  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天地。

  高大的屋宇阴森而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竟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高立第一眼看见的是:“太行霸主,山西雁孙复之位。”“崆峒山风道人之位。”

  这两个人的名字高立是听过的,不久以前,他们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秋凤梧看着这一排排灵位,面上的表情更严肃,缓缓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

  三百年来,死在孔雀翎下的人还不到三百个,这显然表示孔雀翎并不是轻易就可动用的。

  能死在孔雀翎下的,纵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绝顶高手。

  秋凤梧道:“先祖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渡他们的亡魂,只望他们的冤仇不要结到下一代去。”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他们的后人,还是有很多想到这里来复仇的。”

  高立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像已在这里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甬道长而曲折。

  这地方高立已来过一次,来拿孔雀翎。

  现在秋凤梧为什么又带他到这里来呢?

  他没有问。

  秋凤梧无论要带他到哪里去,他都不会问。

  无论多恐惧的命运,他都已准备接受。

  掌声一响。

  甬道又出现了那十二个幽灵般的人。

  十二把钥匙,开了十二道锁。

  于是他们就又走进了那神秘、阴森、黝暗的石室,就像是走进了一座坟墓。

  石室中有两把古老而笨拙的石椅,上面已积满了灰尘和青苔。

  秋凤梧道:“坐。”

  高立坐了下去。

  秋凤梧却转过身,从石壁间取出了一小坛密封着的酒。

  拍碎封泥,酒香芬冽。

  秋凤梧道:“这是窖藏已有百年的汾酒。”

  高立道:“好酒。”

  酒杯也是石雕的,同样古老而笨拙。

  秋凤梧坐下来,斟满两杯,道:“好酒不可不喝。”

  高立举杯一饮而尽。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高立点点头,道:“的确已很久。”

  秋凤梧轻轻叹息,道:“这些年来,有很多事都已变了。”

  高立听着。

  秋凤梧道:“但我们的交情却未变。”

  高立又斟满一杯,仰首饮尽。

  秋凤梧道:“我没有个兄弟,而你就是我的兄弟。”

  高立握紧酒杯。

  酒杯若非石杯,早已被捏碎。

  秋凤梧道:“所以有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

  高立道:“我在听着。”

  秋凤梧道:“你遗失了孔雀翎,心里一定很难受,也许比我还难受。”

  高立垂下头,斟酒,饮尽。

  芬芳香冽的美酒,忽然变成苦的。

  秋凤梧道:“我了解你的心情。若换了我,也许就不敢再到这里来了。”

  高立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我不能不来,因为你信任我。”

  秋凤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的,我有你这种朋友,我实在很骄傲。”

  高立道:“可是我…”

  秋凤梧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信任我,正如我信任你一样。”

  高立点点头。

  秋凤梧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一字字道:“所以你一直相信那孔雀翎是真的。”

  高立整个人突然抽紧,失声道:“难道那孔雀翎不是真的?”

  秋凤梧道:“不是。”

  “叮”的,酒杯落地。

  高立突然变得像是一条冻死在冰中的鱼。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他看着秋凤梧,就像是看到旭日忽然落下,大地忽然分裂。

  然后他就软瘫在石椅上,完完全全崩溃。

  不是绝望的崩溃,是喜极的崩溃,连眼泪都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然也不是悲伤的眼泪。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那就像是一个已被判处极刑的死囚,忽然得到大赦。

  秋凤梧凝视着他,目中却反而充满了痛苦,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不愿你为此痛苦。”

  高立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的确充满了感激。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真的孔雀翎呢?”

  秋凤梧道:“没有真的。”

  高立又一惊,失声道:“没有真的?”

  秋凤梧道:“没有,根本没有。”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真的孔雀翎,已被先父遗失在泰山之巅了。”

  高立道:“那…那么岂非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秋凤梧点点头,道:“的确已有多年了,那正是先父与金老前辈泰山决战后。”

  高立道:“但江湖中却从未有人说起过这件事。”

  秋凤梧道:“当然没有。”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

  高立道:“可是你…”

  秋凤梧道:“先父在临终之前,才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高立道:“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秋凤梧道:“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高立道:“我?…”

  秋凤梧凝视着他,缓缓道:“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接着道:“先父说出这秘密时,曾经叫我立下重誓,要我将这秘密一直保守到临死时,再告诉我的儿子。”

  高立的脸色又变了,道:“但你却告诉了我。”

  秋凤梧黯然长叹,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你为了这件事负疚终身。”

  这是何等伟大的友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种友情更珍贵?

  高立垂下了头。

  他宁愿秋凤梧没有告诉他这秘密,他忽然发觉现在的负担更重。

  秋凤梧道:“你杀麻锋的时候,并没有用孔雀翎。”

  高立道:“那时孔雀翎已不在我身上了。”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用孔雀翎,一样可以杀了他。”

  高立道:“你早就知道?”

  秋凤梧点点头,道:“我很了解你的武功,也很了解你。”

  高立承认。

  他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以你的武功,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是你自己却缺乏信心,所以…”

  高立道:“所以你才将那个假的孔雀翎借给了我。”

  秋凤梧道:“不错。”

  高立道:“所以你才再三叮咛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秋凤梧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用不着它。”

  他表情又严肃起来,接着道:“孔雀翎并不只是种武器,而是一种力量。”

  高立道:“我听你说过。”

  秋凤梧道:“你虽然不必用它,但它却可以带给你信心。”

  高立当然也不能不承认。

  秋凤梧道:“只要你有了信心,麻锋就决不是你的敌手。”

  他忽然改变话题,又道:“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这道理也是一样。”

  高立道:“这道理我明白。”

  秋凤梧道:“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本都是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他表情更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孔雀翎若已不存在,孔雀山庄也就会跟着毁灭。”

  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全都毁灭。

  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当然也得毁灭。

  高立忽然明白,秋凤梧刚才为什么要带他去看他的家人了。

  还有那些死在孔雀翎下的亡魂灵位。

  这些人的后代子孙,若知道孔雀翎已不存在,当然不会放过秋家的人。

  江湖人心中的仇恨,本来就是永远也化解不开的。

  秋凤梧长叹道:“像我们这种武林世家的声名,就像是一副很沉重的担子,你只要一接下它,就得永远挑下去。”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本来不想接下这副担子的。我本来认为先人创下的声名,和他们的子孙并没有关系。”

  高立道:“现在呢?”

  秋凤梧忽然笑了笑,笑得很伤感,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既然生下来是姓秋的人,我就得挑起这副担子,既不能推诿,也不能逃避。”

  高立面上带着沉思之色,缓缓道:“这担子虽重,但却也是种荣誉。”

  其实那并不仅是种荣誉,也是种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孔雀山庄的子孙只要活着一天,就得为这种责任和荣誉奋斗到底。”

  这就是他们生存的目的。

  他们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秋凤梧再次凝注着高立,缓缓道:“所以我决不能让孔雀山庄的声名,毁在我手里。”

  高立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决心。

  秋凤梧的嘴唇却已发白,接着道:“所以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凤梧忽然不再说话,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里竟忽然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化解的悲伤和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他不愿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这岂非也正是全人类的悲伤和痛苦。

  没有风,但寒意却更重了。

  阴恻恻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冻住。

  “我会让双双好好活着的。”

  “当然。”

  酒是苦的,好苦。

  酒既已在杯中,无论多么苦,都得喝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你都得喝下去。

  秋凤梧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高立在听着。

  秋凤梧道:“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长青。”

  高立灰黯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一串火花。

  一串辉煌闪亮的火花。

  秋凤梧已走了出去。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他真的感激。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更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他爱过,也被人爱过。

  他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这一生。

  秋凤梧面前的酒始终没有动过。

  高立就将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一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凤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子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走到他身旁。她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目中,天地间永远都如此幸福宁静,所以她永远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你那朋友呢?”

  “走了。”

  “走了?为什么要走?”

  秋凤梧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拾起片落叶。

  他凝注这片落叶,眼睛里又充满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伤。

  树叶又何尝愿意被风吹落?

  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这故事也给了我们个教训。

  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这第二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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