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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碧血青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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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坡头远处瞧去并不甚广大,不过莲花状五座山峰接连而已。

  然若绕着沙坡头走一圈,那方能知这里头真是个可藏数万兵,能容十万民自居的地方。

  五山夹峙,只在三面留出口子,便成了所谓的东寨西寨,往常唐军驻守时,寨民往外头行脚作商贩,往山里去打猎,乃至在寨中耕种农田,倒也能养活得了一家老小。

  近万军,数万民居于此,生老病死尽在此,可知这寨内到底是怎样广大了,绝非小县城城内那样拥挤,浑似传说里二郎担山时将天石不慎落了一块在平川里,万年生长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刘三,便是这靠着一方山养活自己的猎人。

  刘家在寨里也算有些名气的人家,刘大为军中百将,刘二是自耕伺候家业奉养老母的农夫,两人都已成家,刘大有子二人,长子已束发,幼子正启蒙。刘二有一女一子,子为幺,将也要入蒙了,刘三是为刘老太幺儿,自幼不爱耕读偏爱舞刀弄枪,边地民风彪悍,倒也养出了一身力气,眼见已到壮年,自家见着侄儿侄女兄长二人一家快快活活,入冬来也动了讨一方婆娘的打算,本想上山打些猎物换些钱财,待开春成了亲便也去投军,叵料由贵谋逆,从天而降的祸端落到了老刘家的头上。

  那日刘三出寨打猎,傍晚时山里撞见携大侄子讨出虎口的大嫂,将前言后语述说一遍,登时将个刘三恨地抄起弓刀便要去搏命,好歹教哭哭啼啼的大嫂劝住,这些日子来早晚下山在前寨里转悠,昨夜里东寨外一番变故,刘三猜知是侯化处出了变故,遂径来寻他。

  刘三是知道侯化这个人的,这人待由贵是忠心了些,然到底这是个大丈夫,叛国那等事情他怎肯做来?只不过这人性子一贯没主见,刘三此时趁机不避人来见,为的便是迫使侯化一时举兵。

  至于性命,刘三早就抛在了脑后。

  刘家一门,血脉已有大侄子代传,他身为长辈,国仇家恨怎能不报?

  教人引着,刘三手提猎刀拐将进门来,迎头瞧见杨延玉二人,只当是由贵的心腹又来说教监视侯化,当时将猎刀横在颈子上,冷笑骂道:“侯化啊侯化,妄你平日在寨里还算个人物,如今妻儿老少尽折于由贵狗贼之手,你竟连报仇的心也不敢起。罢,刘叔子高看了你,不劳你动手,人头送上,好教你去由贵面前邀功轻伤,乞活与叛贼行伍!”

  侯化忙喝止:“不要胡闹,这两位是王师使来的,非由贵同党,你快将刀放下,有甚么话,仔细商议着来!”

  刘三将信将疑,问两人姓名,他倒略知老令公大名,这杨延玉么,可抱歉的很,从未听说过。至于徐涣,更是不值一提。

  当时大模大样在上首坐下,戟指而骂道:“妄你三个,有的是国家将校,有的吃皇帝爷爷的粮,我问你,沙坡头里的百姓,不是大唐之人么?”

  三人无言以对。

  刘三又喝问:“沙坡头一地,不是朝廷土地么?”

  三人再拜而愧,无颜面对这样一个莽撞的猎户。

  刘三抓起侯化以来浇愁的酒大口灌下,滴滴答答成了溪水的酒自他口角溢出落满胸襟,将这一瓮酒饮尽,刘三将那瓮奋力往地上一掷,睨着眼打着嗝儿瞧着三人面目,曼声道:“我在外头,先见这少年郎鬼鬼祟祟进了这里,不久又见这姓杨的进了寨中,既你两个是来邀侯化做大事的,半夜过去,如何不见起事?莫非也惧于由贵狗贼,契丹胡儿,半分血性也没有么?”

  侯化叹道:“刘三,你不要胡说,杀由贵不难,收复沙坡头也不难,咱们拼尽性命便是了。然高继嗣在这里设下勾当要成大事,若不仔细谨慎,咱们一死不过鸿毛过去一般,耽搁国家大事,谁能承担这样的结果?”

  刘三嗤之以鼻:“刘叔子不曾读过书,大道理那是你们这些当官为将的考虑的事情,我只知,如今国土教叛贼窃据,皇帝爷爷的子民教胡虏残杀,你等身为吃皇粮吃俸禄的,竟连杀贼安民的本领也没有,这些个将校的官儿,莫非是使钱贿赂了大官当上的么?难不成身为锐士,贼寇胡虏当前畏畏缩缩不敢决断,还要咱们这些个黎民小老百姓出面替你们挡着不成?”

  一时双目腥红,刘三厉声骂道:“我自然知道,战后胜了,你们这些当官的为将的升官发财各大欢喜,咱们这些庶民老百姓的命,教由贵狗贼残杀的了,教叛军拆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那你们在乎甚么?是不是?皇帝爷爷发付你们的军饷俸禄,只养一群猪羊,也须挡贼寇一挡;养一圈猎犬,那也知晓贼寇当前拼命咬死他。猪羊鸡犬也不如,要你们何用?战胜之后的加官进爵功名利禄你等倒受用的好,千家百户缟素恸哭,你们竟觉恍如不闻么?若刘叔子有后,定告诫以唐人难为的道理,宁为离落的,莫作这样的狗官治下太平民。”

  杨延玉一时怒自心来,瞪视着刘三怒发贲张。

  刘三抱以死志而来,哪会怕他,轻蔑耻笑道:“这等男子威势不去杀贼,只好拿来恫吓咱们这些蝼蚁草民么?当我怕你不成?听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若在平时,当面少不了尊你一声少将军,然扪心自问,你于国家有甚么功劳?于庶民有甚么功绩?你我都是娘生养,不过我没生官家,仅此而已,吓我,唬我,这等本领,一声少将军当面,你也敢腆着脸承受么?”

  徐涣委屈至极,咱们拼着命不要,脑袋别在腰里往这里来,难道只好落个教他这样辱骂的结果?见杨延玉一张脸如滴血般通红不能以一字对待刘三,乃亢声道:“大道理都成了你的,那我问你,在你看来,咱们这些当军吃粮的,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是好?”

  刘三大笑,道:“山里时,我也杀过由贵走狗,生擒过去的一番拷问,这厮们说南边出了个好汉子,贼军杀他辖下百姓,烧他治下屋舍,这好汉匹马单枪奋起一怒杀出,竟这等好汉子只是个配军营里的锐士,虽这人也只是瞧到了惨状知晓了耻辱方奋勇一击,毕竟是个有脸皮的人,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都比了下去。”

  徐涣一喜,笑道:“那你可听好了,这好汉子便是我家校尉,此番北上,只率我轻兵二百余人,前脚到了这里,后脚便要杀贼,你可记住了,咱们率正大名唤作卫央,匹马杀贼的地方唤作马家坡子。”

  刘三将信将疑,目视侯化喝问:“果真有心杀由贵这狗贼么?”

  侯化举手向天,重重地发了个毒誓:“过往鬼神在上,奉节校尉侯化决意杀贼复土,若有半分作假,管教祖宗蒙羞,死后不得入祖坟。”

  如此重誓之下,刘三立时相信,自上头跳下来,他倒是个利索的人,将刀子别在腰里,拜而大哭,道:“终得见王师北上,国仇家恨,有着落了。”

  这哭声凄惨愤懑,纵是局外人,也听地鼻端发酸,家破人亡,该是怎样的仇恨,将这样个死也不怕的汉子迫成了这样。

  自那惨事生后,嫂嫂受惊过度,读书的侄子又是连杀鸡宰羊也不敢看的少年,身在山中,大小都要刘三照看,怎能有他落泪的时候?如今骤闻大仇有得报之时,再也忍不住心里疼痛,恸哭之时,引发方才饮下的白酒,酒气一齐蒸腾上来,鼻孔嘴角涌着往外流,将个络腮的好汉,险险自先哭昏了过去。

  好歹劝住,刘三激烈问:“有甚么教我出力的么?贼既来,我军不察教他乘了机,我虽农夫猎户,也知都不可全怪在我军老卒身上,却贼之事,于你等将士是职责,于我等草民也是本分,但有要出力的,死也不避。”

  难为这汉子,此时尚有慷慨的赴死之心。

  杨延玉怜他凄苦,拽起教坐在一旁,沉吟着与侯化商议:“当此之时,小徐子来寻你,由贵不曾察觉。我来寻你,暂时他也不会察觉,只咱们十分计短,须请卫兄弟进来主持才是,你看有甚么良机,能使人外出去将卫兄弟请将进来?”

  三人一时真没个好法子,焦赞孟良只能请杨延玉来寻侯化商议,可见那两个也没法子,徐涣信誓旦旦说是卫央早有计较,那便只能听着他的信,教卫央进寨来权两寨杀由贵了。

  而后怎样防御两翼拓跋大军来攻,三人也无对策,而徐涣又说卫央既提出了这个问题,想必自有打算,当是,取卫央进寨,便是头等大事了。

  在一旁听到竟有个将杀贼取城之后要死守沙坡头护佑寨民的将,刘三好生安心,叫道:“不难,不难,这山里山外刘叔子走地最熟,我知有个妙处,自那里出入沙坡头寨,休说由贵狗贼休想发觉,这寨里四五十岁的老猎人恐怕也没两个知道的。快取个信物来,我这便出寨,寻见这好汉子定搬他进来。”

  三人精神大振,有刘三这好猎手的保证,怎会是假?

  侯化待刘三是知根知底的,他与叛贼仇深似海怎会联手来坑害咱们?

  由是,刘三真是个出入寨去搬请卫央的好人选。

  只徐涣心里却在想:“卫大哥得了器械战马,以他的能耐,若这四面都是平川的莲花山有小径哪怕无人察觉的,那也该至此已发现了,只是不知他若进了寨来,又怎样试探着侯化与西寨里焦孟二将?若无我消息传出,他必不会贸然闯上门来,在这寨里,有的是藏身之处,他若要藏起来,谁能寻得见?”

  杨延玉与侯化见刘三自告奋勇要往外一趟去搬卫央,俱各大喜,侯化取他奉节校尉印信,捧在手里瞧了又瞧,喟然叹道:“这大印,侯化无颜生受哪。卫校尉既得公主龙雀为用,当为辖制所过之处的军事。”

  将那大印教刘三好生收好,再三道:“这是朝廷的印信,你将此物去寨外寻卫校尉,见面既交付,再以此间境况告知,他当领会。”

  杨延玉又取自家贴身收着的军牌教刘三也带着,一再叮嘱:“卫兄弟这人胆大包天,行事却是个在仔细不过的人,你将我这军牌拿着,知我在这里,他便能知寨中的境况了。”

  刘三郑重收好,走到后头将手指扣着咽喉,大口又将未消化净的白酒吐出,问侯化要了一条白布裹在身上,此时,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仍在落着,刘三喜道:“有天爷爷作助力,由贵化作鬼,他也捉不到刘叔子的脚步。”

  有个老话,唤作天有不测风云。

  这里四个各分职责,侯化多饮些白酒假作心绪十分不好只待由贵传令教分他麾下一部于焦孟西寨,徐涣记着卫央的吩咐要往外头伺机入后寨去探地势与兵阵布置,杨延玉自要返归西寨与焦孟托付重事,三人正要将刘三送出后门去,前头忽人喊马嘶,自后寨方向眨眼间驰来一彪人马到了东寨守将府门口,来人厉声叫道:“听闻有人图谋不轨,夫人心忧左将军安危,奉令亲来探看。”

  由贵反叛之后,联军许他以镇军将军,东西二寨,东寨为大,侯化教封为镇军左将军,焦赞为镇军右将军,孟良为镇军后将军,由贵的妹子,便是强许给侯化的,受伪魏朝封诰,号称夫人。

  一时之间,后门处甲胄摩擦之声,器械碰撞之声,早已将这东寨守将府团团围住。

  侯化低声喝道:“不要慌,少将军,你两个是生面孔,这些日子来由贵曾命某再招当地人马,只是无人从贼,片刻只说是新人,她,她倒是个天生的好心肠,必不肯说破了去。刘三,你…”

  诚然是了,杨延玉或能为敌知,毕竟他有个大名鼎鼎的家世,然在这沙坡头里,除非由贵亲来,除非有画影图形的描摹,谁能知眼前这个着皮甲清瘦的青年竟是老令公的长子?至于徐涣,更是寻常,他怀中那龙雀虽华美贵重,黑天里除非亲手来验,谁能知竟是名震天下的龙雀刀?如今尚未彻底撕破脸面,由贵怎会教人那般放肆地在侯化府上驳他的面?

  只这刘三,既是寨中人,又教由贵下令搜山抓捕,而他进来时那样大模大样恨不能教由贵知晓般,怎能躲过?又能躲在哪里去?一旦他躲过了,由贵自有大把的理由彻底与侯化翻脸,到时杨延玉二人不保,可怜方见盼头的沙坡头数万黎民,恐怕又要遭一番教契丹人挑唆的由贵更为严酷的迫害。

  只消不是个傻子,这道理当能转瞬间相通,刘三怎会是个傻子?

  为难间,刘三忽然展颜一笑,向徐涣拱拱手急促道:“这位郎君,待你家那位好汉校尉到了,你跟他说,就说他若真能将这些贼寇胡虏抵挡在国境之外不教侵略咱们的国土,不教残杀咱们的人,那便真是个好汉子了。”

  侯化吃惊之下伸手去抓刘三,厉声喝道:“刘叔子,你要做甚么?”

  刘三倒退一步,他竟轻轻地笑着,刷一声横刀颈上摇着头道:“自古以来,成事哪能不死人的,山里猎兔,尚有同伴死命来救以保,何况由贵残暴,又有契丹狗贼撑腰。你等真是国家栋梁,便该留着有用的身子,为咱们这些死了的,早就死了的,正在死了的,一齐要报仇!”

  再退几步,门外喝声更厉,刘三喘了口气,教吃惊地连动也不会了似的徐涣强记住:“你记住,你家那好汉校尉到了,毕竟咱们人手不足,你教他命人在后寨里,无论如何要将刘蛟刘旄两兄弟取来,以我的话告知他们,若是唐人,若真是我家弟兄,便该联络乡里协我王师才是,外出的路…”

  尚未说出口,那浅薄的门教外头来人已撞了开来,刘三再不倒退,霍然将凶狠的目光瞪住侯化,厉声骂道:“侯化,狗贼,妄我刘叔子高看于你,看刀——”

  杨延玉与徐涣骇然来架他那一柄刀,叵料这刘三十分灵敏,眼见教架住刀势,竟蜷缩下身去贴地滚过两人的阻挡,劈头一刀划破侯化的胸膛,带起了一连串的血珠。

  一刀没能杀死侯化,刘三立时退去,靠住门柱睨视进门来的甲士,荷荷大笑骂道:“刘叔子生是唐人,死是唐人,清白的身,怎能教你们这样的猪狗人来杀?”

  上百的甲士,竟教他神态自若这样一个农夫所慑不敢轻动,得了闲暇,刘三回头深深往目中已垂下泪来的侯化三人瞧了最后一眼,大叫一声“杀贼”,那锋利的猎刀在颈子上如水般温柔地滑过,割破了他的喉管,割断了他的喉骨,竟连一丝皮也割破了,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教那腔子里的血冲上高空,那殷红的血,落了一地,融了满地的雪,将这大地洗得干净了,那人头方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落地时,那人头之上的嘴皮彷佛仍在翕张,彷佛依旧在凄厉地大呼:“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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