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廷“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的具体内容,从常宁、昌祺、荣祥三个“黄带子”的口中、笔下,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紫禁城里,还没有传出来什么进一步的动静,外头满世界已经是沸反盈天了。
大多数人的反应,和万青藜是类似的:“宝某人再怎么舌绽莲花,再怎么天花乱坠,讲的也是泰西的事儿啊,华夷有别,中外异途,咱们中国,自古以来,什么时候有女子‘继宗’的道理啊?”
自然也有不同意见:“人宝竹坡不是翻来覆去的说,现在是什么‘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吗?洋枪能用,电报能架,铁路能筑,这个,嗯,‘文明器物,一体两面,相生相辅,不可分离…’”
“屁!女子‘继宗’,就叫‘文明’?好,就算女子‘继宗’是什么‘文明’,你倒说说,这女子‘继宗’,跟洋枪、电报、铁路,到底怎么个‘一体两面,相生相辅,不可分离’啊?”
“这…我哪儿知道啊?”
“女人做皇帝?世道要变喽!”
“世道早就变了!各位,还记不记得,刚过了年,咱们不是派了什么‘留学生’到美利坚去吗?里边儿还有两位‘女留学生’呢…”
“对,对,对!其中一个,是轩亲王的妹子芸格格!我三叔他们家的老二,在景运门内的九卿值房当差,镇国夫人领着芸格格进宫给‘东边儿’请安的时候,他偷偷的觑过几眼——哎哟哟,别看人芸格格年纪还小,那个水灵!那个身段!那个气度!寻常公主、郡主,都比不了!啧啧啧!”
被“歪楼”的那一位颇为不满,鄙夷的看了一眼正在流口水的这一位,说道:“安老七,你把你那副癞蛤蟆的模样收一收,你这副粗胚子,就算再托生十辈子,也挨不上芸格格的边儿,别他娘的整天做吃天鹅肉的梦了!”
顿了一顿,“我是说,女人可以‘进学’,可以‘留洋’,学成归来,不就是‘女翰林’了?就可以‘女主事’、‘女员外郎’、‘女郎中’、‘女侍郎’、‘女尚书’…这么一路做了上去…”
“对,对,对!咱们芸格格,将来如果做了‘女军机’、‘女丞相’,那可是有趣的紧!女皇帝什么的不关咱的事儿,可如果芸格格做了‘女军机’、‘女丞相’,我安老七两只脚都要举起来赞成!到时候,我就是削尖了脑袋,倾了家,荡了产,也要往军机处里钻,做个苏拉,当个‘大茶壶’,都是好的!哈哈哈!”
“安老七,你别总是这么不着调了!老德,你的意思,是说往美利坚派‘女留学生’,跟宝廷请立荣安公主为帝,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是吧?”
“是!不一定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可是…大王之风起于青萍之末呀!”
“嗯,还有…厉禁旗女缠足、倡议汉女放足…”
“‘倡议’是暂时的,‘过渡期’一过,一样要‘厉禁’的!”
“是,这里边儿,确实有名堂…对了,我想起来了,另一位‘女留学生’,叫林蕊的,也是轩亲王他们家的…”
“对,对,对!这位林蕊,就是镇国夫人在法源寺山门前从洋和尚手上生抢下来的那一位!那个场面,好多人都看见了,都说这位林小姐,也是地地道道一个大美人,我看,我安老七托生十辈子,挨不上芸格格的边儿,不过,托生五辈子,也许就能挨得上林大美人的边儿了,哈哈哈!”
“安老七,你滚蛋!”
“唉,也是没有法子,仁、宣一系,选不出嗣皇帝了,这个,礼有经,亦有权嘛…”
“有这么‘权’的吗?请问,女子既然可以‘继宗’,从今往后,女儿出了阁,是不是就可以回来分家产了?你妹子——奶奶的,你没有妹子,我可是有妹子的!现在她还没有出阁,可女儿家总是要出阁的呀!你说,到时候,该怎么办?”
“我哪儿晓得呀?”
“所以说,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哎,你说,仁、宣一系,既然选不出嗣皇帝来了,真的就不能往仁、宣一系之外去找人了吗?”
“难!你也别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了,你就当自己是哪个近支的王公,你问问自个儿,乐不乐意从远支里边儿选嗣皇帝?”
“这…”
“真要从远支里边儿,选了嗣皇帝出来,过了些年头,弄得不好,人家那一支,就成了‘近支’,你这原本的‘近支’,反倒成了‘远支’了!”
“至于吗?这个,‘小宗’入继‘大宗’…”
“屁!什么‘小宗’、‘大宗’?不都是从人嘴巴里说出来的?今儿说人话,明儿说鬼话,很稀奇吗?人家长大了,亲政了,掌权了,照应回自己的本支,你有法子?前明的朝臣,那么横,到底还是拗不过做皇帝的,本朝…哼!”
“也是,也是!嗯,如果真的从‘近支’变成了‘远支’,那可就热闹了!爵位、差使、出息,‘近支’、‘远支’,那个差别,大了去了!”
“所以啊,我觉得,宝廷这一嗓子,弄不好,就是哪个‘近支’的王爷在后面捣鼓,支使他出面嚷嚷的呢!”
“嗯,就是说,这份家业,与其叫‘外人’拿了去,还不如叫自家的女儿承继呢!——自家的女儿做了皇帝,咱们还是雷打不动的‘近支’啊!”
“就是这个话!”
“不过,宝廷可是‘远支’的…”
“嗐!‘远支’的多了去了!能落着好处的,只有选出了嗣皇帝的那一支,其他的支庶,现在是‘远支’,将来还是‘远支’,有你一两银子的好处?你说,嗣皇帝有可能从他们老郑家选吗?”
宝廷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人。
“这个…确实不可能!肃顺、端华两兄弟,刚被杀掉没几年呢!”
“这不就结了?反正,嗣皇帝不论从哪一支挑,我这一支,左右都是没有好处的!我自己个儿就更加不必说了!可如果——”
“可如果荣安公主登了基,我这份儿‘拥立之功’——”
“嘿嘿,明白了吧?——就是这么回事!”
大伙儿一边儿口沫横飞的议论,一边儿盯着紫禁城的动静,看看“上头”拿宝廷的这份折子怎么办?是“交议”呢?“留中”呢?还是“驳回”——甚至“痛驳”?
如果“交议”,就是说,“上头”认为,这份折子是有讨论的价值的,既然“是有讨论的价值”,那么,大多数情况下,“交议”就代表了“上头”的这样一种倾向性:折子里的观点未必都对,提出的方案也未必都可行,但是,“不无可取之处”。
据此逻辑,宝廷“为文宗显皇帝血嗣未绝仰祈睿鉴事”一折若“交议”,几乎就意味着,“上头”有意立荣安公主为帝了!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铁路大辩论”的时候,徐应祥“沥陈铁路势之不可行者八、无利者八、有害者九等事”一折,就是“交议”。不过,那次“交议”,是为了树一个打枪放炮的靶子,这一次,就算“上头”不赞成宝廷的观点,也绝不会往大里闹这个事儿——还嫌现在的麻烦事儿不够多么?
何况,荣安公主是什么人?那是母后皇太后的爱女、轩亲王的福晋!“上头”会没事找事,自个儿抽自个儿的嘴巴么?
所以,如果“上头”不赞同宝廷的观点,比较温和的做法是“留中”,也即“淹”了——就当你从来没有上过这个折子;激烈点儿,在折子上批一句“殊属非是,原折掷回”,也就是了。这,就算“驳回”啦。
不过,不赞同可以“留中”,“留中”却并不一定代表不赞同。如果“上头”虽然赞同折子里的观点,但认为目前的条件不够成熟,折子里的提议,暂时还做不来,也会“留中”。这种情况下,对上折子的人来说,“留中”也算是一种保护。
譬如,文宗宾天之后,顾命八大臣襄赞政务,慈禧暗中支使山东道监察御史董元醇上折请行“两宫垂帘”,那个折子,就被慈禧“留中”了。
那个时候,顾命八大臣大权在握,“两宫垂帘”是绝对做不来的,慈禧自己亦心知肚明,董元醇的折子,真正用意,不在垂帘,而在折子中的一句“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
这个“亲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除了恭亲王,再没有别人了,慈禧想用这个手段,激化恭亲王和肃顺的矛盾,如此一来,恭亲王就不能不和自己组成对付肃顺的“统一阵线”了。
这个计划,设计虽巧,却过于鲁莽行险,恭王和肃顺的矛盾还没有激化,慈禧自己和肃顺的矛盾倒先激化了。
肃顺等八大臣,绝不肯叫董元醇的折子“淹”了,一定要两宫下旨“痛驳”。君臣之间,话愈说愈拧,慈禧意气起来,竟然直接在董元醇的奏折上用印——准奏!
顾命八大臣随即“搁车”,瘫痪中枢,封锁宫禁,事实上软禁了两宫皇太后,掀起了绝大的风波。
这个道理,放到宝廷的折子上,也是一样的。有人就认为,宝廷之议,荒谬绝伦,“上头”绝对不应该“留中”,不但要“驳回”,还要“痛驳”。
谁持这个观点呢?
醇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