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这几句话,听得曾国藩心中大大一跳,但是,他既不能藏之,亦不能否之,只好沉默不语。
宾主坐了下来,关卓凡自然上座,赵烈文在下首相陪。茶刚刚端了上来,还没啜上一口,关卓凡就向门外喊了一声“来啊”,贝勒府的听差掀帘进屋,捧着两只长条形的小木盒子,轻轻地放在关卓凡身旁的案几上。
关卓凡一手一只,拿起两只小木盒子,转向曾国藩,笑嘻嘻地说道:“涤翁,你的眼镜,请赏收。”
言毕站起身来,亲自将两只小木盒子,放在了曾国藩身边的案几上。曾国藩固然没有反应过来,赵烈文动作虽快,已经站起身来,想抢上接过,却也晚了一步。
眼镜?!
是上海配的那两幅眼镜吗?怎么可能…这么快?!
关卓凡笑道:“菲尔普斯大夫给涤翁看过眼病了,两副眼镜的相应的数据,上海方面当天就用电报发到了北京。北京的洋匠,连夜开工,昨儿晚上,堪堪完工,刚好赶得及今儿我来做涤翁的不速之客!”
说罢哈哈一笑。
曾国藩是真正感动了,他拱手一揖,说道:“贝勒无微不至,国藩感念无已。”
关卓凡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涤翁,请试一试,看看中不中式。”
小木盒子螺钿黑漆,颇为精致,曾国藩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眼镜,微微闭眼。架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关卓凡说道:“涤翁。这一副是近视镜。请抬头远观。”
赵烈文反应极快,起身趋前,掀开门帘,曾国藩抬起头来,望向门外,不由自主,“咦”了一声,声音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惊喜。
只听他说道:“极好。极好!浮翳尽去,天地一清!”
声调微微带着一点颤音。
关卓凡微笑说道:“涤翁,再请试一试另一副镜子,这是老花镜——”
他转向赵烈文,说道:“惠甫,劳你的驾,给涤翁取一本书过来。”
赵烈文应了一声,取来一本《大学章句集注》,放在曾国藩身边的案几上。
曾国藩取下近视镜,珍而重之地放回了盒子。翻上盒盖。然后,打开另一个盒子。取出镜子,戴好了。
他拿起《大学章句集注》,还未翻开,只看了封面一眼,便又不自禁的“咦”了一声,声音中,透着又惊又喜。
翻开内页,只看了片刻,一双手便微微地颤抖起来。
移时,曾国藩放下了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过了片刻,转向赵烈文,微笑说道:“惠甫,瞧这个情形,今后,大约不再需要你们替我念奏折、读塘报了。”
赵烈文说道:“恭喜中堂!”然后,向关卓凡拱手为揖:“谢贝勒爷!”
“不客气,涤翁是太忙了,徇国忘身,我不过代其劳而已。”
曾国藩取下老花镜,换回近视镜,转向关卓凡,微笑说道:“曾国藩惭愧,贝勒厚赐,真不知何以为报?”
关卓凡狡黠地一笑,说道:“这个容易,我今儿过来,就是求涤翁帮忙来着。”
曾国藩微微一怔,说道:“不敢,请贝勒吩咐。”
关卓凡啜了口茶,说道:“有一件事,涤翁必是知晓的。本来,去年年头的时候,就该向英国派驻公使的。这个位子,虚悬至今,已是整整一年了…”
曾国藩和赵烈文两个,都是心中一动,面上神色不变,却都竖起了耳朵。
“英国人前前后后,催了咱们好几次,到了后来,大约都有点误会了,以为朝廷没有什么诚意。”关卓凡微微苦笑,摇了摇头,“可是,我实在是为难!”
“涤翁晓得,这驻英公使,同驻美公使、驻日公使不大一样,不是只管英国一家的事儿的,整个欧洲,暂时都要他管起来,肩上的担子很重,所托非得人不可!因此,我也就不敢不慎重了。”
“第一,驻英公使要通洋务——这不消说了;第二,最好也通英文。当然,言语不通,有通译服其劳,各国驻华公使,也未必都通中文。可是,涤翁晓得,咱们的情形,和西洋诸国,毕竟不大一样,驻外公使,还是以通晓驻在国语言为最佳。”
曾国藩点了点头:“贝勒说的是,驻外公使不通洋文,有时候,难免受人蒙蔽。”
“涤翁明鉴!”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第三,要有足够的资历。”
说到这儿,关卓凡用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加重了语气:“这个资历,还不仅仅是履历好看。欧洲国家,极重爵衔出身,有职无爵,既不免受人轻视,英国人也会觉得,咱们不够重视他们。”
“是。”
关卓凡叹了口气,说道:“这三个条件加在一起,涤翁倒替我想一想,满朝朱紫,哪位是合适的人选?”
曾国藩默谋片刻,还真是一时计穷,微微一笑,说道:“这…也不怪贝勒为难。”
心下奇怪:方才你说要我帮忙,这个事儿,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关卓凡微笑说道:“不过,再为难也是昨儿的事儿了。今儿见到涤翁,我的难题便迎刃而解了——涤翁,这驻英公使的人选,我已有了。”
曾国藩“哦”了一声,随即沉默下来,并没接关卓凡的话头。
驻英公使的人选,非直隶总督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关卓凡这句话,既没有直接问他什么,他是恪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人,也就不主动询问。
心里面还是奇怪:关我什么事儿呢?
旁边的赵烈文,已经猜到了两三分,他的“养气”功夫,可比不了曾国藩,脸上已是微微动容。
关卓凡慢吞吞地说道:“这一位,也是姓曾的。”
曾国藩露出讶异的神色,他不能不说话了:“请贝勒明示。”
“曾劼刚。”
曾国藩的吊梢眉吊得更斜了,眉心攒在了一起,嘴巴微微张了开来。这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莫说关卓凡,就是赵烈文也从来没有见过。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醒过神来,说道:“贝勒说…”
转念一想,这是何等大事,关贝勒岂能拿来说笑?一念及此,硬生生地将“笑了”两个字咽了下去,动作狠了点儿,岔了气,不由猛烈咳嗽了几声。
平静下来之后,曾国藩又透了口气,这才摆摆手说道:“他如何当得?贝勒,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关卓凡凝视着曾国藩,不说话。
曾国藩被他看得心里边有点儿发毛了,关卓凡才开口,声音平静:“涤翁,你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