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军使院出来后,李诚中又带着王大郎去拜访了王敬柔。这位老军头出来见了李诚中一面,喝了一盏茶,客客气气的收了李诚中的礼物。双方不仅是年龄有代差,地位的差距也非常大,几乎没有什么可聊的话,李诚中也没有那份自来熟的口才,感到尴尬之后,便匆匆放下礼物告辞。
从王敬柔府上出来,他又去拜访了另一个大军头赵珽,只不过没有见到这位前节度府兵马从事,朝廷赐封的御史中丞,赵珽一直住在郊外的田庄,赵家年轻一辈的主事人赵敬则去田庄找赵珽了,所以李诚中无功而返,连礼物都没送出去——赵家的管事不敢随意收礼。
经过连续几天的拜访,幽州城内说话有分量的府邸都几乎跑了一遍,李诚中对形势有了更加清晰的判断。高家和李家对自己表示了明确的支持,王家对自己的态度偏中,但也释放了初步的善意——至少人家收了自己的重礼,两个赵家,一个情况不明,一个明显表示出了敌意,而衙内那边,李诚中则完全放弃。
最重要的收获是,谒见大帅的时候,自己表现不错,大帅对自己似乎印象很深。
再加上周知裕那边的跑动和周旋,李诚中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半个营州至少有七成把握将掌控在自己手中,这就已经知足了,人事他已经尽了,余下的只能听天命。就是不知节度府军议还要多久,他在柳城的根基尚不牢固,算下来已经离开柳城五天,他着实有些担忧。
事实上李诚中也没有等太久,从赵家回来的当天晚上,周知裕府上来人,嘱咐他第二天早上辰时到节度府侯命,届时将是卢龙军高层的最后一次军议,一切都将分晓。
第二天早上,李诚中起来后梳洗穿扮整齐,来到节度府等候。值星的还是上次引他入内的那个军官,等候的地点还是节堂外的那间厢房。厢房中陆续有一些军官进来,都是级别不够参加军议的,便在这里侯命。对于这些中下级军官来说,节堂是个比较威严的地方,哪怕是在节堂之外的厢房中,大伙儿也都是默默的喝茶想着自己的事,没人相互打探和谈论。
过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有军官被召入节堂了,李诚中耐着性子继续等候,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值星军官再次进来,这次却终于轮到李诚中:“哪位是平州军李诚中?”
李诚中连忙起身:“我是。”
那军官道:“大帅召见,随某进去。”
李诚中再次整了整衣襟,深吸了口气,跟了过去。
随那值星军官迈入守卫森严的院门,从两行挎刀立枪的护军中穿过去,值星军官在大堂外高声禀告:“平州军前营指挥使、宣节校尉李诚中到!”
大堂内传来一声“进”,李诚中在值星军官的示意下,抬步迈过门槛,进入大堂。
堂上两侧分坐着数十名文官武将,尤以武将居多,李诚中一进去,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李诚中在众人的灼热目光中稳步向前,余光扫了一遍,就见周知裕在左首第一排武将中,正冲着自己微微点头。武将中还见到高行周和李承约,两人都对他报以了微笑。
李诚中心里一宽,来到堂前,冲正位上的刘仁恭施礼:“卑职李诚中,见过大帅!”又转身向侧位的无须中官躬身:“卑职见过监军使!”
刘仁恭点头,吩咐赐座,有护军从堂下搬了个凳子,挤到左侧后排,李诚中便过去坐了下来。等他坐定,刘仁恭向右侧示意:“谦诚,念吧。”
右侧文官中第一人起身,正是节度判官刘知温。刘知温展开文帛,朗声宣读。
“…大中以次,胡属猖獗,狡赖迩诈,不虑王化,蠢蠹之兵,犯寇中外,致违人和,异糜辽事…”
李诚中竖着耳朵努力的听着,他和冯道打交道也有大半年了,看过不少文书和典籍,对古文的接受度也高了不少,此刻听了个大概,或猜或蒙的明白了些刘知温所念文书里的意思,到了最后,终于听到了关键的地方:重置营州!
当年大唐在关外设安东都护府,营州一地设营州都督府,纳入安东都护府管辖,是掌控东北各羁縻州的中心所在,此刻的重置营州却并非重置当年的营州都督府——卢龙节度府没有这个权力,而是设立如平州一样的军州——当然仍要报长安天子。同时在营州之下设柳城军城和燕郡守捉城。
又见刘知温取过两份告身,当堂宣读,一份是给周知裕的,任命周知裕为平州兵马使兼营州兵马使,晋宣威将军,秩别从四品上。李诚中注意到周知裕原有官职中的榆关守捉使没有了。
另一份是给平州刺史张在吉的,以张在吉“兼使持节营州诸军事”,也就是说以张在吉为平、营两州刺史。当然,军事是管不了的,仍然还是管民政。
周知裕上前领命接过委任,张在吉在平州,他的告身将由节度府派专人送去。
这两份任命一公布,便宣告平州系保住了营州这一胜利成果,李诚中大大松了口气,当然,他还期待着下面的任命,接下来就该到他了。
只见刘知温又取过两份委任,打开一份大声念了起来。
当李诚中听到“以平州军前营指挥使李诚中为柳城军使、兼燕郡守捉使,晋游击将军”时,心里一阵激动,忍不住差点内牛满面啊,他只想立刻大喊,好将那份激动之情宣泄出来。军城使和守捉使都是独立性极强的军事长官,在各自的军城和守捉城里是独挡一面的最高军职,有了这个职务,李诚中才算真正立起了自己的山头!
当然,他这个山头仍然打着浓厚的平州系标签,仍然在营州兵马使周知裕的节制之下,但是,现在的李诚中已经不同往日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从军事角度来说,在藩镇内部,这个时代的军城和守捉城,相当于后世行政省里的国务院直辖市,柳城和燕郡与营州之间的关系,就像后世青岛之于山东、大连之于辽宁。成为柳城军使和燕郡守捉使以后,李诚中与节度府形成了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在节度府的允许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建立和征募自己的军队,他手下军官的任命只要向节度府报备即可。而对于周知裕来说,李诚中需要承担的是“听调”的责任。
如果要继续深究这一项任命的原由,那里面可就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了。比如大帅对新平州系的态度,这项任命里到底是为了加强还是分化?如果是加强,为什么把李诚中的地位凸显得那么高?几乎等于在平州系里新扶植出来一个“营州系”?可如果是分化,为什么平州系的官员在这次任命中大获丰收?
另李诚中惊喜地另一个原因,是他骤然拔至游击将军这一高位。由宣节校尉至游击将军,从正八品上到从五品下,这个提升委实太过惊人。不过再想想李诚中收复半个营州这件事,倒也算合乎他的大功。更何况以柳城军使、燕郡守捉使的差遣,也只有将军之阶别才能符合他如今的身份。
当然,以上官职都还需要报长安朝廷,周知裕和张在吉的任命都需要政事堂批复——这个批复几乎没有什么通过不了的道理,而李诚中的任命则仅仅需要知会朝廷即可,节度使对五品以下官职具有任免权,报到长安只是为了备案而已。
收获如此巨大,李诚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刘知温的催促下,他才反应过来,上去接下了自己的告身。
另外一份告身则有些出乎李诚中的意料,榆关守捉使的职务被授予了赵在礼。李诚中略略想了想,明白了里面的那些弯弯绕。赵在礼没有军功,他甚至一仗没打过,之所以能够被授予榆关守捉使,恐怕和他身为赵珽庶侄有关,甚至可能是周知裕为了赢得赵家支持而做出的牺牲和努力。
现在李诚中的正式军职是柳城军使兼燕郡守捉使,游击将军,秩别从五品下!这个职务在卢龙军中已经跻身高层行列,今后的节堂军议都会有李诚中的一张凳子。同时,李诚中还将拥有自己的将旗,别人见了他之后,终于可以称呼一声“李将军”!
李诚中踏踏实实的安心坐在自己的那张小凳子上——那是一个圆形的木墩,这个时代被称为“绣墩”,和身边几个眼生的军将见了礼,听了几声“恭贺”之后,心满意足的倾听着下一项事宜。
就见节度判官刘知温继续打开另一份文帛,然后开始宣布下一项任命。
成立河北行营,大帅刘仁恭自兼行营招讨使,义昌军节度使刘守文任招讨副使,义儿军都指挥使刘守光任行营都虞候。
以霸都骑为前军先导,即日南下;
以衙内军及大帅亲军为中军,五日后出发,兵进沧州以北八十里的乾宁军,于乾宁军设立招讨使行辕;
以义昌军为右军,驻于沧州,整修战备,以待决战;
以义儿军、武州军、莫州军及瀛州军为左军,十日内东进景城,护翼沧州西路,与沧州、乾宁军呈三足之势;
以平、蓟、澶、幽、妫、顺、儒、新、涿等各州镇军为后军,征集粮草,克日南下,至乾宁军城设立粮台。周知裕被任命为后军都指挥使兼行营粮台大使。
刘知温继续宣读任命。
成立山后行营,北御契丹。行营设于蓟州,以蓟州刺史兼兵马使赵敬为行营总管,广边军使高行珪为副总管,柳城军使兼燕郡守捉使李诚中为行营都虞候。
左路由妫州龙门、广边军、孔岭关、居庸关组成,以高行珪为主将。
中路西起镇远,经北口、洪水、盐城而至卢龙塞,以李承约为主将。
右路为柳城和燕郡,以李诚中为主将。
总体而言,这是一条沿长城边墙自西而东的防线,只不过因为收服柳城和燕郡的缘故,防线到了卢龙塞后,直接向东进入草原。与南下的河北行营相比,山后行营主要是防御性作战,依靠山后地区抵御契丹人的攻击,镇守卢龙军的身后。(注1)
任命宣读完毕,刘仁恭不再拖延,他要求各军立刻返回驻所整兵,不得稍有延误。
军议结束后,李诚中随周知裕离开节堂。
望着李诚中离去的身影,衙内刘守光紧咬嘴唇,脸色有些发白。他认出了那天在后院撞见自己的军官,这个军官就是李诚中!
刘守光的身后是义儿军都虞候、牙门将毕元福,他同样死死盯着离去的李诚中,直到李诚中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方才轻声向刘守光道:“衙内!衙内!”
刘守光回过神来,问:“怎么?”
毕元福小声道:“不知衙内认出来没有?去年在河间,末将随衙内追击成德军王昭祚和梁公儒,这个李诚中就是当日的那个小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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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山后是个一个广泛的概念,唐末所谓山后八州泛指妫州、蔚州、新州、武州、云州、应州、朔州、儒州等长城关墙沿线的军州,大部分地区属于卢龙,其他则在河中、河东治下。生活在这一地区的百姓既有汉人,也有西奚、契丹、室韦、沙陀、突厥、霫、土浑等族,同时还有大量分不出族群的杂胡,这些人骁勇善战,是河北军队的一个重要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