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决死之心而来,冉无望早已安排妥一切,因而处理尸体的时候,十三郎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他将遗物收起来,将尸体毁去,抹去并留下几丝痕迹,微微挑眉。
一股若有若无的波动在空中飘荡,没有威胁,似乎在传递着什么。若非十三郎吸收了大量天地之力,对灵力波动极其敏锐,很难有所察觉。
“到底还是忍不住吗?”
他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杀了人,还指望人家不想复仇,确实有些过分。”
“希望他…算了,随他去…”
四周巡视一番,十三郎没有过多逗留,转身重新化做一只苍隼,延着冉无望先前所指的方向,腾空而走。
半个时辰后,几道长虹破空而至,很快来到战斗发生的地方,稳稳降下身形。
几人身着道院服饰,与紫云不同的是,所有人的徽记上皆增加了一道闪电,平添不少纵横与冷厉。
“查!”
为首那名冷峻青年眼神锐利,声音略显羞怒:“让我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道院周边动武。”
其余人闻之散开,手里拿着各式法器,或是放出灵禽走兽,仔细勘查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修士的神通很厉害,然而无论什么神通,也比不了那些拥有超强灵觉的妖兽。十三分院地位崇高,养有不少专用于各种特殊场合的灵兽。眼下所用的三齿鼠与瞭鹰就在其中。
一番忙碌,很快有了结果,几人回到青年身边,回报自己所得。
“有高阶灵修与魔兽气息,灵修境界高深,不下于元婴。”
“死亡的人,很可能就是那名灵修。”
“魔兽境界不高气息紊乱。瞭鹰对之异常畏惧,可能故意压制了修为。”
“灵鼠找到一小块残片,好像是某种一次性玉简。或者灵符。”
灵域环境,什么样的魔兽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杀灭一名元婴修士?青年心中微凛,皱眉说道:“莫不是有人假扮?”
持鼠之人苦涩回答道:“魔兽与人的气息迥异。按理说没有弄错的可能。不过…假如来人修为太高,或是修炼某种附灵魔功,未尝没有假冒的可能。”
青年问道:“难道不能追查气息?”
“不能,它好似凭空消失,或者…”
“或者什么,直接说。”
持鼠之人回答道:“或者藏进空间之宝,如此方能彻底隔断灵鼠感应。”
青年沉吟说道:“若有人本身精通隐匿之法,却并未动手,其随身携带一只厉害的魔兽,战斗后将其收入兽环。是不是和现在这种情形相似。”
持鼠之人说道:“这正是我的猜想,但是没有察觉到任何人的气息,所以…”
“所以他要么修为奇高,要么速度奇快,且一定精通隐匿。”
青年说道:“死者的身份。可有线索。”
持鹰之人回答道:“一切都被抹去,不过从湖面上却留有不少死鱼,且似为内部爆裂而死。若是因为修士斗法造成,可以作为线索。”
青年点头,嘉许道:“这里距离水面不近,以他们的实力。按理不会浪费法力波及到那里,的确可疑。不过,也可能是对方故布疑阵,转移视线。”
持鹰之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时间不太够。”
青年想了想,认可了他的推测,点头示意其继续。
持鹰之人略有振奋,说道:“还有一点,连瞭鹰都不太能肯定。”
青年挥手:“不论是什么,说出来听听。”
得到许可,持鹰之人抬手说道:“那个方向,似曾有感应之力发生。时间已经不短,无法断定因何而起。”
天道法则,犹如一张无形画幕。法则笼罩下,理论上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在其中留下痕迹。感应同样属于一种力量,只要本事足够,自然能够有所察觉。只是这种力量太过模糊,远非他们这种境界的修士所能及,纵然那些拥有异能的特殊灵兽,也只是略有所觉,不然的话,那些感应神通也不会显得神奇了。
“感应之力…”
青年望着手里的残片,神情若有所思。
沧云宗,冉习对空而哭,悲恸莫名。
尚未明白事理即失去母亲,明白事理的时候,冉习发现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蛋;不久冉习又发现,无论做了什么恶事,总有人出面为之抚平,不让他受到伤害。
这样成长起来的人,其行其思可想而知,冉习一度认为,自己的一生乃上天所赐,虽无亲情眷顾,却能快意随性纵情享受,可算不枉此生。
一朝忽醒,冉习突然间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
父母、叔伯、同门、身世、友情,乃至修为道法,全部都是虚假幻像,刚刚品尝过生母血仇的苦涩,又体会到父亲的关爱;没等他从惊愕中回过神,父亲又随之死去,且是主动求死。
冉习无力无奈且无助,唯有向天而哭。
他为记不起面貌的慈母而哭,为那个痛恨痛爱又痛失的父亲而哭,为阴毒族人而哭,为险恶同门而哭。
哭天抢地,哭无所哭,没有人听闻。
满世皆敌,四面狼群,无人投诉也无人可信,冉习上天无门。
“逃走?怎么逃!”
冉习不傻,他很清楚自己面临何种处境;父亲留下了丹药与藏身之所是没错,然而冉习自己清楚,他过了那种日子,也无法适应野外独居。更无法摆脱周围的眼睛。
一朝奋起,历千苦而跃九天,那是书中才有的故事;冉习知道父亲错了,错在以他自己度量自己的儿子,错在认为他可以瞬间改变。
冉习修为低劣,疏懒太久,无法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悄然离去;纵能离去。也无法摆脱追踪,更无法修炼到足以亲手复仇的程度。
他体内早被下了印记,冉习知道这件事。只不过,以往他不在乎,自然没有顾虑。
现在呢?
冉习绝望沉思。像他的父亲一样,静思数日,终有所断。
“不活了。”
他对自己说道:“活够本了,做点事情,然后去死吧。”
“既然父亲能为母亲舍弃生命,我身为人子,也能做得到。不管谁杀谁,总归要让他们打起来才行。”
“父亲做了一半,我来做另外一半。”
“我没本事杀人,却可以添把火。”
反复思量一番后。他的神情凄凉中透出几分坚韧,嘲讽说道:“或许,做好这件事情,母亲会认我这个儿子,父亲也不会再说我愧对冉氏血脉。”
他站其身。收拾好东西,反身走出密室。
他来到宗门核心,朝眼含鄙视与诧异的值守施礼,认真说道:“族人冉习恳请开启传讯通道,有要事禀报大长老。”
春意浓,鱼意闹。渔夫收获很不错。
田七收网反舟,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迎向那对母子。
“阿蝶,又看到仙女了?”
发觉妻子又有失神,田七拍着雄壮的胸膛调笑道:“七哥的心在这儿,仙女也勾不走。”
“啐!”
小蝶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俏脸升起红云。
在她怀中,婴儿好奇地望着这一幕,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取笑自己的父母像孩子一样童心不泯。田七故意板着脸,咋呼呼说道:“臭小子看什么看,老子不和你娘亲热的话,哪来的你!”
这话太霸道,太蛮横,太…娘儿俩为之大惊失色,小蝶固然满脸通红,连婴儿也被镇住;楞楞的目光看着某人,心里似乎在想这是哪里来的狂徒,得父若此,夫复何求。
“作死了你!”
小蝶架不住,干脆抱着孩子掩面而去,心情甜蜜而慌乱,脚步有些踉跄。
“别摔着!”
田七吓了一跳,赶紧收拾好东西大步追上,腆着脸说道:“说真的,刚才你在看什么,是不是真有仙女。”
小蝶胸膛挣了几下,却不能阻止他用强健的臂膀挽住腰身,遂也由了他轻薄,细声细语说道:“我看到少爷了。”
“呃…什么!”
田七眼前一黑,连带母子也差点栽倒,连忙稳住身形:“说什么胡话,少爷怎么可能在这儿。”
“怎么不可能,少爷本来就想进道院。”
小蝶嗔怪地瞪他一眼,一面安抚受惊的孩子,嘴里说道:“当初来这儿就是为了等少爷,难道你忘了。”
田七苦笑说道:“我当然没忘,这不是没等着嘛!时间过了这么久,依我看,少爷怕是不在道院。”
“那可未必,也许少爷正在闭关,像老八那样,动不动多少年不出门。”
“老八哪能和少爷相比,不过话说回来,咱们等到少爷也没啥意思。就连老八都盼着长生大道,咱们这些凡人,总归不能和他们比。”
“咱们不行,咱们的儿子未必不行;既然有这个门路,总不能不做个打算不是。”
身为人母,小蝶已不再是往日那个无忧少女,一心为儿子打算道:“赶明儿你去找找老八,让他给娃儿瞧瞧,有没有那什么…灵根?”
“不用这么急吧!他才多大?”
田七目光移到儿子身上,眼里满是怜爱的神情说道:“不行不行,最起码得等他七八岁以后,七爷我舍不得。”
小蝶掐了他一把,呵斥般说道:“又不是现在就送走,就算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啦!只是先看看,瞧瞧有没有那个资格罢了。有就早做打算,没有的话…”
想了一下她说道:“没有就让他跟你学点本事,将来也好谋份出路。最起码能不受人欺负,娶妻生子也有个保障不是。”
“我的个天…”
发觉妻子目光如此长远,田七大感头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那名婴儿咿呀乱叫,好似在为自己的命运鸣不平。他暗想小爷我连说话都还不会,这就要考虑传宗接代,是不是忒彪悍了点。
身为一家之主。小蝶不像田七那样不负责任,她不顾其反对,态度极为认真地说:“就这么定了。改天你就跑一趟,反正…怎么了?”
惊呼一声,小蝶摇了摇停下脚步发呆的田七。发现他愣愣的表情不说话,忍不住冷笑嘲讽道:“有仙女?魂被勾走了?”
田七的表情很奇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激动胸膛剧烈起伏,好似有冲动要狂吼几声,却有拼命压抑住不叫出来,憋得满脸通红。
小蝶嘲骂几句,发现他依旧痴痴呆呆,渐渐失了调侃的心情,担忧惊慌说道:“怎么了七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别吓我!”
“好事…没事没事!”
田七陡然回过神儿,发觉妻子眼中竟有泪花浮现,连忙柔声安慰:“没事没事,七哥看见一只兔子踹死一只鹰,有点走神儿。”
“又在胡说!”
许是田七平日搞怪多了。小蝶没往深处想,狠狠捏了他一把说道:“能踹死老鹰的兔子呢?让我见识见识!”
“人家抓住猎物,还不得拖回去做顿大餐犒劳妻儿,怎么能等着你去看。”
“胡扯!兔子还吃肉。”
“真的!它和我一样,我抓鱼它抓鹰,目的相同。”
“就是胡扯。天要黑了,赶紧走。”
“好嘞!”
两条身影渐渐消失,远处一只苍隼振翅而起,发出两声愤怒喜悦的嘶鸣。
“兔子吃老鹰?这个混球,比小爷还能吹!”
数日后,古剑门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经鬼道长老亲自引领,直抵剑塔。
剑塔是古剑门的象征,内有无数剑门先贤对剑道的心悟与所得,更有众多飞剑可供挑选,前提是,得到其认可。
尚未进入,十三郎便感觉到一股排斥之力,包含着无数剑意,如千军万马横冲而至,对他发出警告。
世间修剑者以亿万计,各人因心性修为不同,剑意也有所差别。在十三郎的感受中,这里似乎囊括了他所能想象的一切剑意。凌厉有之,曲婉有之,霸道有之,暴虐亦有之;唯一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无比骄傲!
那是一种拥有经历的骄傲,蕴含着沧桑与古朴,仿佛代表着无尽历史的沉淀,显得尤为坚韧。
十三郎跟在鬼道身边举步前行,用心体会着那一道道若穿透灵魂的意念,抵抗着扑面而来的压力,心中暗凛。
所有的飞剑都发现了他这个外来者,进而发出同一种呼声,或者是咆哮。
“此路不通!”
“仙剑有灵,我古剑门的飞剑,都曾跟随剑门弟子纵横驰骋,有些飞剑经历过过数任主人;虽不能成为仙剑,却已拥有灵性;非此,不可入剑塔。”
鬼道的脸上同样写着骄傲,轻蔑说道:“别看你小子挺能打,若不是老夫带领,休想进入剑塔半步。”
听了他的话,十三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只耐心听着。
“剑门弟子选择飞剑,需要焚香净身祈告先贤,且需长时间祭拜,自千米外开始跪地而行,一步一叩,慢慢得到飞剑许可。”
鬼道言罢,指着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说道:“这些痕迹,是历代弟子拖地所留。你仔细看看,然后告诉老夫你看到了什么。”
不用鬼道讲,以十三郎的性子,早已留神地面所余。
他以恭敬的姿态说道:“越是靠近剑塔,痕迹越不明显,由此说明,有很多人在中途失败,不能得到想要的飞剑。”
鬼道摇摇头,警告般说道:“你将的事情没错,不过有一条基本之处却没有明白,古剑门的剑,不是你想要哪一把就可以要,而是由剑来选择人。”
十三郎沉默以对。
鬼道说道:“老夫说的飞剑有灵,不是强行捕捉禁锢其中的生灵,而是飞剑在战斗厮杀中积累的、与其主人息息相通的天然灵性。”
“因有灵,飞剑自己便会选择与之相配的下一任主人,唯有两者相合至天衣无缝,方能发挥飞剑威力,进而助其主灭杀强敌,延续道途。剑门弟子如不能自己炼制满意的飞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寻找与自己完全契合的宝物,若始终感受不到有亲近之意,或是亲近之意不足,自然会退去苦修,以求下一次机缘。”
这是古剑门的传承,是亘古不变的规则;然而今天,这逃规则被大大简化,甚至被直接篡改。只是因为执行人是鬼道本人,且针对的是已经闲置多年的天绝双剑,无人可以置喙。
“你的情形太过特殊,原本没可能得到任何一把飞剑认可,偏偏对飞剑品质要求极高,不能以寻常之物替代,无奈才想出这个法子。以老夫血脉为引,天绝与你是否有缘,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踏上五层;十三郎越是走,心内震惊越发剧烈,面色神情变得极为凝重,更有一些之前不曾有的敬意。
鬼道叹息一声说道:“纵是老夫作弊,替你化去绝大多数阻碍之力,也只能带你到达这里。余下两层,需要你自己以力以谋以性去克服,时间短暂,你好自为之。”
他盘膝坐于自己常居之说,挥手说道:“闯剑塔与你在道院破禁不同,修为固然重要,但这里绝不是你现在可以硬来的地方;切记最重要的是与天绝沟通,或其认可方有事半功倍之效;若是不行,就回到老夫这里来修养,且不可逞强图谋硬取,以免伤及根本。”
十三郎望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前辈放心,晚辈知道轻重。”
抬头望着上方,他说道:“晚辈现在就去取天绝。”
鬼道听得大皱眉头,暗想这小子难道听不懂人话,怎么还是用这个“取”字?
疑惑思虑间,十三郎已经整顿好衣冠,举步而上。
双脚刚刚踏上台阶,无匹剑意顿时扑面而来,十三郎的目光陡然明亮,心神为之撼动。
“好一把嚣张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