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入云的青桐树下,一堆火显得尤其渺小,瘴气重重之中,火光亦传不出多远。道人坐在羊毛毡上,也将薄毯分给了中年男子,与他对坐。
锅中的水早已烧开了,咕咕冒泡。
道人盛了一碗,递给中年男子。
“小心烫。”
“多谢。”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哦,倒是失礼了,小人姓董名志,祖籍便在越州,此次从寒州过来。”
董志接过碗,能感受到上边传来的温度,此时格外的使人舒适,那升腾的水汽打在脸上湿湿烫烫的,也格外让人安心。
目光却悄悄瞄向前边。
年轻道人与小女童,在这使人患病的瘴气之中,道人一脸从容,小女童亦是白白净净。
一匹枣红马,虽然体型瘦弱,却能看得出是北元马,既无缰绳也无马鞍,旁边搁着一个被袋,带的家当很齐全。
更神奇的是——
在枣红马的背上还站着一只燕子,不说这大冷天该不该有燕子,就说它规规矩矩的站在马背上,不飞也不跑,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人,也知晓这定然不是一只普通的燕子。
这道人看起来不像是妖鬼。
但也不像是凡人。
不过也说不准。
妖鬼向来爱说谎骗人,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常在故事中听见谎话。
“呼…”
此时董志也不管那些,只沿着碗沿吹一口热气,吹得水汽弥漫。
此地的水烧开后好似本就不如别地的开水烫,今天又冷得要命,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没那么烫了,再将嘴小心凑近碗沿却不贴近,隔空使劲一吸溜,发出呼噜一声,热水进嘴,一口咽下,好似吞下一口暖流、一口仙气,直从喉咙暖到了胸膛。
“足下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实不相瞒…”
董志端着碗的动作稍顿,一一说来:“小人本是一说书先生,祖传的活儿,原先在越州说书,后来战乱逃到寒州,也还是做着老行当。”
说着他又冷得打了个抖。
“既是越州人,平常在茶楼说书的时候,应客官之请讲些神仙鬼话来助兴,自然免不了越州之北的这片青桐林。可说来惹先生笑话,我讲了半辈子越州之北有神鸟,家父也是如此,祖祖辈辈都如此,可小人祖祖辈辈也都只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罢了,却是没有一人亲眼见过。”
“足下便动了来此的念头么?”
“差不多。”董志回答道,“每当我们说得煞有介事,有人问我们,可曾亲眼见过,都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年纪也大了,听说原先妖鬼肆虐的越州在天上神仙们的清剿下已然恢复了太平,便趁着还能走动,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宋游莫名想起了逸都的张老先生。
那位老先生也是家传的手艺,所讲的东西有些是从别人口中听来,有些是祖传下来的,也有些是自己或祖辈亲眼见过的。
看来说书先生也得四处取材啊。
“足下有颗匠人之心。”
“只是觉得空讲了大半辈子了,不亲眼来看看,实在内心不宁。”
“不过此地路远,艰难重重,足下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小人本就是越州人,虽逃到寒州十几年了,但路也算不得陌生。当年逃难时,也攒了些在路上不被饿死的本领,于是带了些干粮,又从认识的高人那里求了些避瘴气的符纸,便一路从寒州到光州走了过来。”董志又喝了口水,目光仍旧悄悄打量宋游,“知晓路远,也不好找,小人九月份就出发了,先去了天柱山,然后到的这里,便慢慢算着时间等冬至。”
“如何补给呢?”
“只要认得,只要不遇上大天灾,其实到处都是吃的。中间干粮吃完了,小人便用青桐树的果实充饥,倒也吃得饱。”
“厉害。”
宋游不由赞了一句。
这边的青桐树的果期似乎正好是秋冬,如今果实成熟不久,长得像是一个勺子上面零散盛着几颗豆子,豆子去壳之后煮熟了可以吃,宋游这两天也捡过一些来尝尝,就不知道他是怎么吃的了。
这人也是有大毅力的了。
“既是来寻神鸟的,那么三天前的夜晚,足下可见到了神鸟夜飞的场景?”宋游问道。
董志一听神情顿时一愣。
眼神恍惚了一下,好似回忆起了那一夜自己看见的景象,仍是不禁出神。
“自然看到了…”
董志许久才答道,语气中充满感慨。
想他们讲了多少代的书,讲了多少代的越州神鸟,无论是谁来讲,每次讲的时候,必都竭尽所能,将它描述得玄之又玄,神之又神,美丽无比,好博取听众喜爱。却没有想到,亲眼见到,它却比任何传说任何描述都更为神异美丽。
世间传说万千,但凡神异之事,世人皆津津乐道,可又有几个凡人见到过仙?
又有几个凡人见过神鸟?
“小人当时就想,就算冻死在这里,也值得了。”董志说道,“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走出去,把它讲给我的后人听。”
说完端着碗,忍不住看向道人,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问道:
“不知先生…是真是假?”
“为何这么问?”
“小人曾听说过,昂州许公寒冬露宿街头,恍惚间有人叫醒他请他吃饭,桌上皆是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席间皆是达官贵人当地显赫,吃完饭后对方又请他欣赏歌舞小曲,请他泡热水澡,最后送到上房,是最舒服的房间点着上好的无烟碳,暖和不已,床上也是最软乎的被褥。可直到他美滋滋的快要睡着了才发现,自己依然缩在街边,刚才不过是临死前的幻境罢了。”董志忧心忡忡,“小人也曾多次讲过这个故事。”
“有趣…”
宋游倒没有问“既是临死前的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这样的话,而是说道:“只可惜这里并无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只是糜饼糊糊、昨天的兔肉和一锅烧开的雪水罢了,也无达官显贵、歌舞小曲、热水澡与上房,只有在下一个道人,一个火堆,一床薄毯而已。”
“不敢奢求太多已多谢先生。”董志说着顿了下,“小人以前讲这故事时,还不觉得什么,结果此次因为没料到前几夜的大雪,被冻得缩在树下差一点就死了,才知晓冻死有多痛,当时就想,若临死前真有那般幻境,也是好事。不醒来就更好了。即使是妖魔所为,要吃我,施法使我迷迷糊糊,不恐惧痛苦进而导致肉质变苦,能不痛苦的死,也都是好事,我也都谢谢他。”
恐惧痛苦导致肉质变苦…
这倒又是有趣的说法。
宋游听出他语气里的几分担忧和暗示,却也只是笑道:“足下怕是要等到走出此地回到寒州时,才知晓是不是幻境了。”
“可能…”
这时锅中带着兔肉丝的糜饼糊糊已经煮好,宋游依然当先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
左右看了看,并未从瘴气迷雾中看到那只鹿的身影。
于是又问道:“足下可还记得,昏迷之前或昏迷之中,都遇到了什么?”
“多谢…”
董志依然道了声谢。
可都遇到了什么…
董志却不由得陷入了思索。
这一想,还真想到了什么。
“小人记得自己进了这片林子之后,这树太大了,树和树之间又太空旷了,加上瘴气弥漫,云雾遮眼,分不清哪是哪,一时丢了方向。随后无论怎么走好似都走不出去了,原本算好的日子,算好的去瘴气的符也用完了,偏偏又下了大雪,又冷又饿,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董志面露思索之色,“后来迷迷糊糊,觉得好热,好像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又好像有一个少年郎,过来探望我,问我怎么了,但我虽听得见,却回答不了他,过了一会儿,他给我把衣服穿上了,又把我拖到树下,缩下来抱着我,给我取暖。”
“难怪…”
宋游看了看他的衣衫。
“怎的了?”
董志明显也觉得自己衣衫有些不整,像是脱过又被人胡乱穿上。
“足下没有好奇过,此地距离足下昏迷的地方,足有二里地,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宋游问道。
“这…”
自然是好奇不解过的。
可在这里,遇到他们,好奇不解的又何止是这个。
相比起来,这倒不算什么了。
“请先生赐教。”
“我们到了此地,刚点起火,本已打算在此歇息,可突然却有一只鹿来找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你昏迷的地方,现在想来,应是它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火光烟气或是听见了我们的声音,这才来寻。”宋游微笑着说,“所以才说,你运气很好。”
董志闻言突然愣住。
随即道人指了指他的衣裳。
董志低头一看——
深色的衣衫,虽然破旧,也沾了不少灰尘,变得脏兮兮的,可却明显可以看出,上面沾着不少毛发。
正像是鹿的毛。
“啊呀!”
董志顿时大惊。
是个说书人,往常就听说过此类故事,尤其是到了北方之后。
好比他自己最常说的——
那召州大山中的猎户,以打猎为生,可一辈子在大山中讨生活的猎户也有失足之时。突然一场暴风雪,便可能将老猎户困在山上,活生生冻死饿死。便有传闻,有猎户濒临冻死之际,感觉有人来抱住了自己,好使自己活命,第二天风雪平息之后,身边哪里有什么人的踪迹,不过是几根兽毛罢了,从此老猎户也收了手,再不上山打猎,换了营生。
讲了一辈子的故事,却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然走到了故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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