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李桑柔一行人两条船,到了大冶县,转进金湖,泊在石锤镇码头。
石锤镇是个大镇,离镇子十来里,有一处看守金湖的驻军营地。镇子往南,阡陌纵横,往北就是冶炉林立的大冶县。
石锤镇是附近百余里的米粮菜疏集散地,镇子上人来人往,繁忙喧嚣,码头上,船来船往,同样的繁忙喧嚣。
李桑柔站在船头,从热闹的码头看到热闹的镇子,抬起头,远眺着镇子后面连绵的群山。
那一片连绵的山,一直延伸到大江边上。
沿着这片山脉,可以从石锤镇一路狂奔到大江边上,只要有条小船,或是急眼了,跳进江里,就可以游到对面的齐国。
或是从对岸过来,就钻进了南梁的群山中。
真是个好地方。
可惜,现在,江南江北都是大齐的国土了。
确实让人很不爽。
“咱们人手不够,要不要调用那边的守军?”孟彦清站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问道。
“不用,杀手路数隐密诡异,守军围不住他们,反倒多伤人命。“李桑柔摇头道。
孟彦清低低嗯了一声。
老大杀人无数,却极重人命,无论贵贱。
”我到镇上走走,大常和老董,带上黑马,到镇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生意。“李桑柔吩咐了句,下了跳板,往镇上过去。
李桑柔一身打扮,和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家女没什么分别:靛蓝裤子,靛蓝半裙,本白短上衣外面,笼了件靛蓝夹衣,头上包着靛蓝包头布,挎着篮子,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停步,仔细看着路两边的铺子和小摊。
石锤镇一条主街之外,沿着主街,延伸出去七八条略窄一点的街道,条条街道都很热闹。
李桑柔不紧不慢,将主街从头逛到尾,再逛向各条小街。
主街上,一小半是大大小小的粮食行,伙计站在大大小小的粮食行门口,热情的招呼着看起来像是买家,或是卖家的过往行人。
李桑柔仔细看着每一家粮食行。
这些粮食行都不大,小的只有一间门脸,最大的也不过三间门脸,看起来都是新开的,招牌上的油漆,仿佛还没有干透。
李桑柔一家家看着粮食行,很是满意。
小户林立,才是真正的市场和行市。
临近码头的两条小街,全是挑担推车来卖菜蔬的农人,一条街上,都是成车成筐的买卖,另一条街上,多半条街是成筐成车的卖,小半条街,则是零买散卖,也不用称,各样菜蔬,都是扎成一扎一扎,一捆一捆,或是堆成一堆的卖。
这会儿,太阳已经高高升到头顶,成车成筐买卖菜蔬的街上,已经稀稀落落,几乎没什么人了,零买散卖的半条街上,也是人流稀落,余下的,多半是摆了摊儿,买进卖出的菜蔬商贩。
再过去一条街,是鱼市、肉市,鸡鸭市,以及摆在路边的小篮子大筐,篮子里筐里,堆着鸡鸭蛋。
这一条街上,也已经是人流稀疏,鸡鸭市和鱼市几乎没什么人了,卖鸡鸭蛋的也没几个了,只有肉市,虽然买的人已经不多,但摊贩都还摆着,有的忙着洗切卤煮,以便下午售卖,有的闲坐着,和隔壁的同行说笑。
再往里的小街,就各种店铺混杂了,有小茶坊,小食铺,针线绣样,南北货,药铺等等。
镇子那一头出去,是两家大车店,以及骡马行。
李桑柔细细看过,在菜市街和主街拐角的小食铺坐下,要了碗素面。
小食铺是家夫妻店,刚刚忙过最忙的时候,这会儿,铺里内外没坐几个人,坐在门口喘口气的掌柜娘子见李桑柔一个人,拖着凳子坐到李桑柔旁边,打量着她,笑道:“小娘子是头一回到咱们石锤镇吧,我瞧着你面生。”
“镇上这么多人,难道婶子都面熟?”李桑柔细声细气,看起来有几分羞涩腼腆。
“我生在这镇上,长在这镇上,不瞒你说,但凡这镇上的,还真是都能面熟。”掌柜娘子言词爽快。
“那这么多来买卖的呢?码头上那么多船。”李桑柔接着笑道。
“常来常往的,都能瞧出来。不过,这一两个月,咱们镇上一天比一天热闹,面生的客人越来越多,不过像你这样的小娘子可不多。
“你是头一回到咱们石锤镇吧?”掌柜娘子再问一遍。
“是。”李桑柔点头,“跟阿爹哥哥他们来的。”
“来做什么生意的?咱这石锤镇,米好,这方圆好几百里,吃的都是咱们石锤镇出去的米。
“菜也多,我跟你说,咱镇子往外十来里,全是种菜的,啥样儿的菜都有,还有鱼虾。
“咱这金湖,再往里,那湖中间有金井,湖底都是金沙,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咱这石锤镇,离县里最近,那渔家打了鱼,都是往咱这镇上送,从咱这镇上往东,还有县里的人吃鱼,都是从咱们镇上过去的。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掌柜娘子爽利热情。
“我家从前做米行生意,现在米行生意不好做,阿爹和大哥他们,就出来看看,我还不知道他们看好了什么生意。”李桑柔细声细气的答道。
“现在哪,只要有本钱,到处都是赚钱的生意!
“你家是江南的,还是江北的?”掌柜娘子站起来,端过李桑柔要的素面,顺手拿了碟子油盐小虾米,放到李桑柔面前,“这是婶子腌渍的,你尝尝,鲜得很。”
“谢谢婶子,我不吃鱼虾,怕腥气。”李桑柔忙摆手。
“不吃鱼虾的可不多。”掌柜娘子一边笑,一边将那碟子小虾米放回去。
“我哥一直说,像我这样不吃鱼虾的,满天下也没几个,婶子难道遇到过不吃鱼虾的?”李桑柔挑了根素面,看着掌柜娘子笑道。
“有!”掌柜娘子笑起来,“说起来,还是个笑话儿呢。
“咱们这镇子南边山里,住了一群怪人,隔个一天两天的,就到镇上来一回,买米买油买菜买肉。
“有一回,是他们当家的带着来的,有几个小小子,还有小丫头,也不能算小了,十五六,十六七了。
“我也是这样,送了几碟子油盐虾米,那几个小小子,还有小丫头,都摇头,说他们不吃鱼虾。
“后来吧,有一回,那个当家的没来,就四五个小小子来的,推着车子,到那条街上买菜,买了菜,到我这儿吃饭。
“我记得他们不吃鱼虾,就没给他们,那几个小小子,就一眼接一眼的看我这油盐虾米,我就端了一碟子过去,那几个小小子吃的那个欢哪,一碟子小虾米也算不少,一眨眼就吃光了,我就又端了一碟。
“那几个小小子,一连吃了五六碟儿!
“到后一回,又是那个当家的带着来的,来了十好几个小小子,小丫头,买了好几车东西,中间就有上回吃虾米的小小子,我再给油盐虾米,又不吃了!啧!”掌柜娘子啧啧有声。
“他们当家的为什么不让吃鱼虾?
“我是真不吃,我大哥成天变着法儿想让我吃,我一吃就吐。”李桑柔一脸惊讶,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听人家说,那些侍候人的,不是在一般的有钱人家侍候人,是在那些不得了的贵人家里侍候的,听说都不许吃鱼虾葱蒜什么的,说是怕味儿冲撞了贵人。”掌柜娘子见多识广,颇有几分见识。
“我们在江州府的时候,遇到过一位特别贵气的老嬷嬷,她说她从前在江州城守将府当差,说她是专管调教下人的。
“听她说,贵人们用人,都是极小,说是三四岁,四五岁就买回去,要调教好些年,才能到贵人那里当差侍候,这些人,是咱们镇上贵人家里的?”李桑柔一脸好奇。
“咱们这小镇,连个秀才都没有,哪有这样的贵人家!
“说来吧,也是怪,那一群人,从那个当家的,到那些小小子,小丫头们,除了不吃鱼虾,别的,可粗得很,吃很饭来,呼呼噜噜,面汁儿都溅出来了。”掌柜娘子再啧了一声。
“我听那位老嬷嬷说,在贵人身边侍候,做什么都不能出声,走路不许出声儿,吃饭不许出声儿,说是出了声儿,就惊扰了贵人呢。”李桑柔惊讶接话。
“可不是,这讲究我也听说过,真是一群怪人!”掌柜娘子再啧一声。
“他们到镇上买菜,那肯定不远,您不是说这镇上人人都熟么,怎么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李桑柔笑问。
“你这小妮子,瞧把你聪明的。”掌柜娘子笑起来,“他们可不是咱们镇上的,他们…让我想想。”
掌柜娘子拧着眉头,掐着手指点了点,“去年见过,前年也见过,大前年,见过,再前年…就是大前年,头一回见到他们,你瞧,他们到咱们镇上,可没几年。
“有一回,就是大前年了,我问过一个小小子,他们是哪儿来的,做什么的,住在山上哪里,那个当家的是他们什么人。
“我这个人,就是嘴碎,我们当家的常说我。
“那小小子吧,就没理我,一个字儿没答,后头,他又来,我又问,他就答了一句,说他们住在山上庙里。
“我一想,咱们这镇子后山,哪有什么庙?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我就跟我们当家的说,我们当家就说:山里不是有一群道士,道士住的也是庙。
“我一想可不是,那道士庙我还去过两三回,里头住了十好几个老道小道呢。
“你瞧,他们可不能算是咱们镇上的人。”
“那些道士呢?他们是跟着道士修道的?”李桑柔好奇问道。
“不是修道,修道的一看就不一样,从他们来了之后,就再没见过那些老道小道了。
“庙都给人家住了,那些老道小道,指定是走了。”掌柜娘子皱了皱眉,“谁知道呢,前些年多乱呢,谁有心思管别人,唉,那几年真是,天天提着心,现在好了,总算太平了。”
“您那时候,去道士庙做什么啊?我大哥总说道士厉害,画了符,能呼风唤雨,神仙都能招来呢。”李桑柔一脸好奇。
“你这小妮子。”掌柜娘子笑个不停,“行啦,一把年纪了,说就说吧。
“那是好些年前了,我还在家当姑娘呢,我爹我娘给我说亲,我么,就觉得我们当家的好。
“我爹就嫌我们当家的是个没嘴的葫芦,说开门做生意,话都不会说,等他接手做这饭铺子生意,指定做不好,我跟着他,指定得受穷受苦。
“我家翁吧,又嫌我话多,爱往外跑,成天头上不是花就是朵的,说我指定是个败家的性子。
“你说说,那时候,我得多急,唉,你想想是不是,得多急!
“我们当家的吧,本来就是个没嘴的葫芦,既怕他爹,又怕我爹,在他爹面前不敢说话,见了我爹,就真是,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你说说!
“我急的啊,后来,听说山里的老道有法力,我就去了,求那老道给我画一张能让我爹回心转意的符。
“头一趟没找到人,第二趟去了,老道没给我画,第三趟,老道说,这事儿画符没用,说我们当家的是个没嘴的葫芦,那就该去找媒人,让媒人去说。
“我一想可不是,回来就偷偷跟我们当家的说了,我们当家的那时候有一两半银子的私房,原本是想偷着给我扯几身新衣裳,就全给了媒人。
“这事儿就成了。”掌柜娘子愉快的拍了下巴掌。
“瞧婶子这日子过的,红火得很呢。”李桑柔看了眼在铺子里忙着做卤货的掌柜。
“那可是,我们当家的是个实在人,不用说话,人家就知道他人实在,东西也实在,我家翁那时候,这店正经是个小店,就这一间,这两边两间,都是在我们当家的手里置下来的。”掌柜娘子颇为骄傲。
“婶子也是个会做日子的,存得住钱。”李桑柔奉承了句。
“那可是,从嫁给他,我就没怎么做过衣裳,从前那些花啊朵的,还不是戴给他看的!”掌柜娘子说着,笑起来。
“婶子真好。明儿我们要是不走,我再来找婶子说话。”李桑柔吃完了面,一边排出十个大钱,一边笑道。
“那好!不走你就来,婶子年青时候话多,这老了老了,话更多了。”掌柜娘子推了两个钱回去,“你给八个钱就行了,咱们娘儿俩投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