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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字卷 第六十节 窥伺

  面对水溶有些试探性的询问,冯紫英不置可否。

  太上皇、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这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不是他能参与的,搅到这里边有百害而无一利,尤其是在局面尚未明朗的时候,当个安安稳稳的文臣不好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冯紫英已经感受到了风头太劲给自己带来的威胁,便是躲到了永平府都还不能干休,这就是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见冯紫英没有作声,水溶也不再多叨扰,笑着揽着冯紫英的肩膀又说了一阵闲话,无外乎就是到大观楼看戏听曲,把宝玉也叫上一道,冯紫英也愉快地同意了。

  看着水溶一行人姗姗离去,冯紫英这边几人才重新入座。

  韩奇目光闪烁,良久才道:“紫英,感觉你对水王爷有些疏淡啊。”

  “谈不上,他太活跃了,而且和京中士人们搅得如此紧密,子琦你也知道我这文才被拉去就是做背景的,所以只能敬谢不敏了。”冯紫英摇摇头。

  “是啊,紫英,你还别说,京中这些文会诗会你一次都不露面,我哪几位表兄表弟都很有意见啊。”卫若兰也接上话:“说你性子太傲,再说你热衷于时政,但闲暇时候参加一下这些文会诗会,也有助于你在士林中名声提升啊。”

  “寿王,还是福王、礼王?”冯紫英笑了笑,“我都说了,这种场合我不适合去了,何必去弄得气氛尴尬呢?去了一言不发,人家不乐意,出乖露丑,我不乐意,何必呢?几位殿下拢聚人气的心情可以理解,青檀书院,通惠书院,还有国子监都有大把的士子愿意捧场,实在不济,把真长、文弱还有瑶草几位拉上,他们也不会峻拒的,何必非要我这种本来就不喜欢参加这种场合的人来折腾呢?”

  “问题是,那几位名声如何能和你比呢?”卫若兰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他们都在暗自打赌,看谁能把你给请出山,不仅仅是寿王、福王和礼王,还有义忠亲王世子呢。”

  “那若兰,你觉得我能去么?”冯紫英浅笑。

  “嘿嘿,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卫若兰瞥了冯紫英一眼,悄声道:“要么都去,要么都别去。”

  冯紫英会心一笑,朝卫若兰竖了一个大拇指,起码这个问题上卫若兰这个也算是皇室宗亲子弟还是不糊涂的。

  苏妙一直很优雅地在一旁吃着,既不像有些女子那样故作大家闺秀般文雅的细嚼慢咽,也不像寻常人家女子那样不太注重仪容姿态,而显得十分率意自在。

  不过她表面上虽然装作用心吃东西,但是耳朵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卫若兰和冯紫英的谈话。

  相比于卫若兰的幼稚天真,这位年龄还要小几岁的小冯修撰就要难缠许多,审慎,严谨,不露口风,又或者说的都是大家知晓耳熟目详的东西,迫不得已介入一二,也都是些擦边内容,进入不了实质,难怪才名卓著,却还能做实事,单单是这份能力就比那些自己见识过的大周官员强太多。

  二人提及到的寿王、福王和礼王,苏妙都知道是当下皇帝的三个儿子,如果没有意外,下一任皇帝也就会在这三子中产生,但是冯紫英却很淡然的应对三人的屡次邀请,这份定力和傲气委实让人心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妙又再度表演了一曲压轴的《念奴娇·过洞庭》。

  这是张元干的名词,冯紫英也有些惊讶,此女的观察力还真强,觉察到自己明显对她的第二曲更喜欢,在这第三曲中就换了豪放词派的这一首《念奴娇·过洞庭》,虽然不怎么应景,但是却能捕捉到自己的喜好,也颇为难得了。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柔媚婉转却能奏出金石之音,冯紫英也真的觉得叹为观止了。

  “苏大家的风采,令冯某心折。”冯紫英一番感慨之后又道:“苏大家能来京师士民,也是咱们京师士人之福,冯某若是有暇,定当再来一饱耳福。”

  “大人何须如此客气?只要大人相招,妾身便是上门为大人抚琴,亦无不可。”

  这一句话出来,让卫若兰和韩奇都侧目而视。

  这等歌伎并非没有上门表演的,就像戏班子一样,但是到了苏妙这种身份水准的琴技大家份儿上,你想要请人家登门表演,那难度就非常高了,便是内阁大佬,皇室亲王,也未必能请得动。

  当然请不动也没人会用强,到了这份儿上,大家都是讲究体面的人,用强这种手段只会反过来对自己造成不利影响,真当都察院那帮御史找不到目标?

  冯紫英也有些惊讶,不过对于苏妙的态度他还是很客气地表示感谢:“苏大家这般抬爱,冯某愧不敢当啊,嗯,只是冯某即将回永平府,若是日后有暇回京师,一定登门。”

  苏妙美眸盈盈闪动,“冯大人这话就有些客套了,永平府距离京师城不过三百里,号称京东第一府,若是有机会,妾身其实也很希望造访拜会冯大人。”

  冯紫英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苏妙肯定是盯上自己了,只是不知道对方代表的是哪一方,敌意还是善意,嗯,这个善意是指拉拢,敌意,那就是刺探了。

  “呵呵,苏大家客气了,苏大家能来永平,我相信永平府士绅肯定会无比欢迎的。”冯紫英打了个哈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还能说不欢迎,说了人家要来,还不是得应着。

  一直到冯紫英几人的马车消失在黑暗中,苏妙脸上的神色才慢慢寡淡下来。

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只有那个歌者悄然钻进了马车,而其他几名舞姬则站在了车下,警惕地关注着四周  “小姐,…”

  “这个冯紫英很难对付,不过咱们也从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大周的登莱水师舰队需要重点关注,原来我们只知道福建水师是大周精锐水师,没想到沈有容去组建登莱水师去了,而且据说他们还要造带重型火炮的舰船,…”

  “那他们是得到了红毛番的帮助?”歌者声音有些低沉,“这些该死的红毛番,不是口口声声说火炮制作是不传之秘,绝对不会传到这边来么?”

  “哼,西夷又不只有红毛番,佛郎机人,红毛番据说也还有几个地方的红毛番,佛郎机人也分成大小佛郎机人,铸造火炮在我们这边或许是头等机密,但是在西夷人那边就未必了,这些番人只看重银子,要么就是传教,只要入了他们眼,他们什么不能做?”

  苏妙语气变得又快又急,“将军此番只是要求我们了解中国内情,虽然从江南到京师,大周腐烂不堪,但是内里依然有一些睿智之士,中国比我们大得多,若是单单靠我们一家,断无取胜之理,当年太阁便是错估了中国之力和决心,方有文禄庆长失利,…”

  “小姐!”歌者忍不住提醒。

  “我知道。”苏妙放低声音,“我们不过是卑微之辈,舍身饲虎在大人们心目中亦是死得其所,只是…”

  话音渐低,低不可闻。

  和卫若兰与韩奇分手之后,冯紫英在马车上也在思考。

  毫无疑问,苏妙是有为而来,便是那个孙瑾一样不简单。

  冯紫英不确信水溶是否知晓孙瑾身份不简单,或许知晓,有意利用,又或者根本不在乎。

  冯紫英倾向于前者。

  义忠亲王和牛继宗给他们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恐怕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动作了。

  但他还记得水溶和他道别时也不经意的提及,皇上又卧床吐血了。

  什么意思不问可知,当然不会是忧心,但是联想到卫若兰提及到的寿王、福王和礼王这三人的表现,冯紫英还真的有些焦心。

  若是永隆帝能一直健康,冯紫英相信没有义忠亲王的机会,但是永隆帝如果身体不支呢?那三位,谁能承受得起这份重任?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是大周自家内部共逐之,倒也罢了,若是外人也想来趁机咬一口,那就是冯紫英难以接受的了。

  只是有些事情却由不得自己,甚至内部都要和外人勾结,以为只要夺得正统,日后便可以再来重新拿回来,却不知道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而有些原则一旦突破那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底线,而有的东西一旦失去,再想拿回来就太难了。

  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冯紫英相信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已经有联手之势,而且应该也和播州那边有勾连,倭人这边冯紫英不确定,但倭人和白莲教之间那一层阴影始终在冯紫英心中挥之不去,既然倭人能和白莲教搭上线,那么没理由不和东虏、蒙古人有勾连。

  所有这些若隐若现的脉络,都让冯紫英坐卧不安,可现在的自己却又无力改变这一切,甚至说出来都无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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