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先生,费二爷是称职的。
小家伙在他的教导下不但能把《三字经》和《百家姓》倒背如流,而且能写八十多个字。正在学的启蒙功课是《孝经》,并且已学到第三章诸侯篇。
但他老人家教授的方法似乎有待商榷,小家伙不好好念就让多念几篇,要是背错一次就罚背五次甚至十次,字写错了同样如此,要是敢不听话就戒尺伺候。也不晓得是不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小家伙又总是犯错,所以总是挨罚。
每次看到儿子的小手被打得通红甚至打肿了,琴儿不知道有多心疼,可想到儿子现在要是不用功将来就会没出息,只能狠下心做严母,有时候甚至跟费二爷一道教训。
韩秀峰一样意识到儿子没之前那么活泼了,担心拔苗助长适得其反,一直想找机会跟费二爷说说,却又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结果刚才睡得好好的小家伙又做噩梦,又说起梦话,说着说着竟搂着他娘哭了起来。
与其说是梦话,不如说是喊人救他,并且喊的竟是姑姑!
想到儿子这么小就被逼着背那么多书、写那么多字甚至挨罚,再想到儿子受了委屈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亲娘,而是相处没几个月的任钰儿,琴儿心里不晓得有多难受,泪流满面,泪水把枕头都弄湿了。
“别哭了,没事的。”韩秀峰一边抚摸着她的秀发,一边劝慰道:“别看读书人风光,其实读书是件很辛苦的事,所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咱娃现在不懂事,不晓得你我的良苦用心,等他长大了就晓得我们是为他好。”
“这些我懂,我不是因为这个哭的。”琴儿钻到他的怀里哽咽地说。
“那是因为啥?”
“你又不是没听见,狗蛋想钰儿了。”
“想钰儿咋了?”
“要是钰儿没走,就是钰儿教娃。娃喜欢钰儿,跟着钰儿学得快,还不用受罚。”
尽管很清楚钰儿教得是比费二爷好,但韩秀峰还是轻描淡写地说:“钰儿哪是教,她是跟娃一起耍,娃自然喜欢她。”
琴儿再也忍不住了,紧搂着他胳膊问:“四哥,你怪不怪我?”
“怪你啥?我为何要怪你?”
“怪我…怪我让钰儿走,四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妒妇?”
“说啥呢,别胡思乱想,更不许再说胡话。”
琴儿不想把事总藏在心里,觉得还是说出来痛快,探出头问:“四哥,钰儿断文识字、知书达理,模样又好看,还跟你走南闯北,我看得出来…”
韩秀峰意识到再不说个清楚她又会胡思乱想,不禁笑道:“你看出啥了,又说起胡话。”
琴儿梨花带雨地说:“我不是说胡话,像钰儿这样的女子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只要是男人都会喜欢…”
“越说越远了!”韩秀峰干脆坐起身,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跟哄孩子般地说:“钰儿是断文识字,也知书达理,不过论模样儿,她跟你真没法儿比!何况你是我韩四的糟糠之妻,你的好我一点一滴全记在心里,怎会去想别的女子。”
“真的?”琴儿像温顺的兔子一般贴在他胸口问。
“骗你做啥子,我真把她当妹妹,真没别的想法。何况她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出身官宦之家,她爹甚至为报效朝廷殉国了。别说我一个正五品通政司参议,就是王公大臣也不敢轻易纳她为妾。”
“她爹要是没殉国,她要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呢?”
“我一样不会有非分之想。”
“真的?”琴儿爬起来问。
韩秀峰很清楚她怀上身孕之后经常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再次将她搂到怀里,感慨万千地说:“做人不能忘本,我韩四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又怎会有三妻四妾那种想法。别说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等娃长大了我还要写个《韩氏家训》,今后我韩家子孙一概不许纳妾,谁要是敢违此训,就不配做我韩家人!”
“为何不许纳妾,我见好多官老爷都纳妾,有的还纳好几房。”
“一样有不少官老爷没纳妾。”
“可要是无后咋办?”
“过继。”
琴儿嘀咕道:“过继的哪有自个儿亲生的好。”
韩秀峰沉吟道:“过继的是没自个儿生的亲,可过继的一样是我韩家人,一样是我们的子孙。总比纳妾搞得嫡庶不和、祸起萧墙的好。何况这个先例一开,咱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点家业也就快完了。”
“不会吧?”
“咋就不会,不信你想想咱们巴县的那些大户人家,发家的时候有几个纳妾的?等到有不肖子孙纳妾,离家道中落也就不远了。”
琴儿仰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喃喃地说:“想想还真是!”
“其实不用刻意去想,我们身边就有,吉老爷祖上几代没纳过妾,黄老爷祖上几代同样如此,这一说我还想起了个人。”
“谁?”
“我也是在泰州时听郭大人说的,那人我并不认得,不过非常有名。”
“究竟是谁,我有没有听说过?”琴儿急切地问。
“你应该没听说过,不过现而今只要是做官的个个如雷贯耳。”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他就是段大人和郭大人的同年、现而今正在湖北平乱的曾国藩曾大人。”
“曾大人打算纳妾?”
“曾大人没,我说得是他家的事,他有个弟弟叫曾国华,因叔父无子,曾大人的父亲就将他过继给了他叔父为嗣。而这个曾国华颇有天分,他养父、生父包括曾大人这个哥哥对他期望都很高,结果他跟另一个哥哥曾国葆去省城应试时,鬼迷心窍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给家写信说要纳妾。”
“纳了吗?”琴儿好奇地问。
“哪这么容易,他生父、叔父和几个哥哥看到信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他们这一房迁居湘乡那么多年,上数好几代都没纳妾的先例,都觉得这是‘家之大不幸’,家里人商量了一番,先是让同辈的几个兄弟去劝,发现劝了也没用,他生父也就是曾大人的父亲亲自去劝。”
“最后劝住了吗?”
“没能劝住,听郭大人说主要是曾大人的父亲觉得他已经过继给了那一房,好多话不好说。而他叔父也就是养父又有些怕他,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胆又小,反正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折腾了近一年只能让他纳了。不过不是那个青楼女子,而是在乡里找的另一个女子。”
“这还不是纳了!”
“我是说纳妾不是件好事,只会搞得家宅不宁。”
琴儿想了想发现确实有几分道理,又问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郭大人又是咋晓得的?”
“郭大人跟曾大人是亲家,郭大人早在翰林院时就把他家千金许给了曾大人家的小公子。据说郭大人家的千金那会儿才两岁,曾大人家的小公子那会儿刚一岁。”
“这门亲结得真好,郭大人真有眼光!”琴儿羡慕地说。
韩秀峰乐了,不禁笑道:”你想哪儿去了,郭大人可没那么势利,刚才不是说过吗,郭大人和曾大人本就是同年,并且一起馆选上了翰林院庶吉士。真要是论家世,郭大人出身名门望族,家世比曾大人家好。”
“这么说是曾大人家高攀了?”
“也谈不上高攀,郭大人和曾大人都是进士,两家结娃娃亲堪称门当户对。”
想到娃他爹不但对任钰儿真没别的想法,甚至打算写家训不许子孙后代纳妾,琴儿心里甜滋滋的,再想到之前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又有些难为情,急忙顺着娃娃亲的话茬说:“四哥,要是有门当户对的,咱是不是也帮狗蛋结门娃娃亲?”
“真要是遇着合适的也未尝不可,不过首先得看对方的人品,对方的家风。人品不好这亲不能结,家风不正,这亲更不能结。”
“四哥,咱家的家风也就这样,我看差不多就行了。”
“啥叫咱家的家风也就这样?”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意气风发地说:“琴儿,晓得我为何赚着钱还接着做这官吗?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咱这个家!正人先正己,先从我们自个儿开始,再把娃教好,然后诗书传家、耕读传家,再过个几十年,咱韩家到时候一样是名门望族!”
“到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琴儿噗嗤笑道。
“我们不在家还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就是为这个嘛。”
就在韩秀峰豪情万丈要把韩家变为名门望族之时,任钰儿趁别都睡着了,带着白天不敢出船舱的连儿来到甲板上,遥望着隐约可见的海岸线,笑道:“连儿,听船工说明儿下午就能到角斜,到时候跟我一起上岸,去海安呆两天再跟顾先生一道雇车去上海找王先生。”
“哦…”连儿的话说不清楚,所以话也极少,不是“哦”就是“嗯”,要么点点头。
任钰儿晓得她不是敷衍,再想到她虽有爹有娘但十几年过得像是囚犯一样,情不自禁挽住连儿的胳膊,回头看着夜色中一望无际地海面,迎着习习海风,带着几分豪迈、几分激动地说:“连儿,你知道你这些年委屈,可至少还有娘疼。我爹死了,我娘死得更早,但我不觉得我有多苦,就像四爷说的,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你现在跟我一样,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
连儿从不觉得自个儿有多幸运,下意识抬头看着像疯子般地任钰儿。
任钰儿松开手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低头笑看着连儿意气风发地说:“过几天我带你去上海找洋大夫医治,等把嘴治好了就会变得漂漂亮亮。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你今后就跟着我过,京城那个家不回也罢。我要教你读书识字,带你去你爹你娘都没去过的地方,把过去十几年没走过的路全走一遍。将来要是想嫁人,就自个儿挑个如意郎君,到时候我帮你去提亲,我帮你做主!”
连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事实上她打出手到现在除了她娘和大姐也没见着过别人,心想难道官家小姐都是这样的,一时间竟愣住了。
“真的,我不会骗你的。”琴儿抚摸着连儿的头,又窃笑道:“你娘给了你那么多银子,只要节俭点花,别说今后十年八年不用为生计发愁,甚至连嫁妆都有。放心,我不会贪你的银子,我一样有银子,一样够我花十年八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