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京城时,每次见大头兴高采烈地去看热闹,韩秀峰就会说“精明的看一眼,瓜娃子看到晚”。可今天他这个总说别人是瓜娃子的人却变成了瓜娃子,坐在外滩边看了近一个时辰洋人的船,又去不远处看洋人盖房子。
肚子饿了让苏觉明去江边跟专做脚夫生意的小贩买几块饼拉充饥,站累了坐下看,甚至趁洋人和洋人雇的本地人不注意,让苏觉明去偷了一点洋人盖房子用的洋灰。
“这看上去就是土灰,就是碾得匀碾得细,加点水和沙子搅和搅和,抹在砖头上砌墙,砌的墙能结实吗?”苏觉明一样好奇,竟用手指沾了点送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
“拿回去搅和一下砌两块砖试试,等干了不就晓得了嘛。”韩秀峰示意他把偷来的这一捧洋灰赶紧用衣裳包好,掸掸屁股上的尘土,信步走到一栋洋楼的橱窗前,又好奇地看起挂在水晶橱窗里的那些人像。
有洋人的,也有中国人的,惟妙惟肖,正寻思洋人究竟是怎么画出来的,林庆远和张光生、小伍子回来了,一找到他们就笑道:“韩四爷,这是洋人的照相馆,要不要陪您进去拍一张相片?”
“什么相片?”韩秀峰回头问。
“就是您的样貌,您什么样,相片拍出来就是什么样,”林庆远一时半会间解释不清楚,干脆一边比划着一边道:“洋人有个这么大的匣子,匣子后头有一块黑布,洋人就躲在黑布里,右手举着一盏洋灯,您坐在前头看着匣子,洋灯一闪,您的样子就拍下来了。不过拍的是底片,洋人还要用洋药水去洗,等三五天您就能拿到相片。”
“一模一样?”
“这是拍的相片,又不是请画师画的像,自然一模一样。”
林庆远话音刚落,一个路过的脚夫好心提醒道:“这位少爷,一看就晓得你是个读书人,这相片可不能乱拍,听人说摄魂夺魄的!你要是坐那儿让洋人拍,三魂七魄就被洋人给收走了!”
“去去去,你卖苦力的瘪三你晓得什么!”林庆远哭笑不得,禁不住回头骂道。
韩秀峰觉得有些事可以试试,但有些事不能轻易尝试。比如照相片,一个大活人坐在那儿,洋人躲在黑布里举着洋灯一闪,样子就被拍下来了,天底下哪有这么神奇的事,不是洋人的妖法是什么,何况姓林的这个二鬼子说得很清楚,洋人洗啥子相片还用药水,这种事想想就怕人。
总之,不搞清这拍相片到底是什么玄机,韩秀峰是绝不会冒着三魂七魄被洋人拍走的险去尝试的,干脆装作之前什么都没问一般说起正事:“林先生,花旗人那边有没有现货?”
“花旗国租界的那几个洋行也没有现货,不过我们遇上个花旗水手,他说能帮我们搞到自来火鸟枪。”
“他人呢?”
“去找枪了,他去过跑马厅,也晓得您租住的宅院,我跟他说好了,等有了货就让他去找您。”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他有没有说能搞到多少枪?”
林庆远苦笑道:“韩四爷,您要是采买别的洋货,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洋枪不是一般的洋货,平时真无人问津。那个花旗水手估计是去跟船上的水手买,然后再卖给您。”
“这么说就算他能搞到,但也搞不到多少。”
“所以想大批进货,您还得去找大洋行。”
韩秀峰心想既然这是急不来的事,那就用不着那么急,转身道:“你们都还没吃中饭吧,我们先回去,买枪的事明天再说。”
“那我明天要不要再陪您转转?”林庆远禁不住问。
一天两块银元的工钱是有点高,但韩秀峰还给得起,沉吟道:“林先生,你要是没别的事,那接下来半个月就在我这儿做通译。跟今天一样,工钱日结。”
林庆远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是从江宁来的,虽说跟长毛打交道有风险,但长毛的钱也好赚,连租界里的那些洋人现而今都在做长毛的生意,他岂能错过这个发财的机会,连忙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好,先回去。”
韩秀峰发现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包括回来的这一路上,只要是个洋人,不管是洋行大班还是洋行的伙计,连那些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脏兮兮的洋人水手,看中国人的眼神中都不加掩饰地带着轻蔑。有些喝得醉醺醺的洋人水手,甚至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用叽里咕噜地 用洋话嘲笑中国的百姓。
一走过小石桥,韩秀峰再也忍不住了,回头问:“林先生,你通晓洋文,经常跟洋人打交道。跟我说实话,洋人是怎么看我们的,他们觉得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林庆远没想到韩秀峰会问这个,迟疑了好一会才尴尬地说:“韩四爷,您问这个做什么,我们跟洋人只是做买卖。”
“他们是不是瞧不起我们,是不是没把我们当人看?”韩秀峰紧盯着他问。
韩秀峰的眼神咄咄逼人,林庆远被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说:“怎么说呢,在洋人眼里我们就是愚昧无知的土著,土著您晓得吧,就跟我们觉得他们茹毛饮血没开化一样。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们还瞧不起他们呢。”
“那你呢,你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觉得我们和他们,究竟谁没开化,谁愚昧无知?”韩秀峰追问道。
“我…我…”
“但说无妨,我不会生气的。”
林庆远深吸口气,忐忑不安地说:“韩四爷,我虽没去西洋,但三天两头跟洋人打交道,没少听他们说西洋老家的事。西洋的百姓过得好像是比我们中国的百姓好,说出来您或许不信,来上海的洋人也好,去香港澳门甚至南洋等地方的洋人也罢,全是在西洋走投无路混不下去的。”
今天见着的那些洋人,包括那些身上脏兮兮的水手,一个个人高马大,由此可见吃得比中国的百姓好。而盘踞在江宁的长毛也好,上海郊外的那些作奸犯科之徒也罢,闹到现而今这份上,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穷的吃不上饭,要是个个能吃饱谁会提着脑袋造反,想到这些韩秀峰没再问也没再说什么,就这么闷头往宅院走。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潘二和“日升昌”上海分号的账房先生伍德全竟迎了出来,一见着他就急切地说:“四哥,昨晚说的事估计要应验了,城里形势不妙,这儿也不稳妥,要不我们先回去,郭…郭老板交办的差事等风声过了再来办!”
韩秀峰意识到林庆远在这儿很多不好说,立马示意小伍子把林庆远支开,等姓林的二鬼子走远了才低声问:“咋了?”
“伍先生,消息是您带来的,您说吧。”潘二回头道。
伍德全急忙拱手道:“禀韩老爷,上午城里风平浪静没什么事,也没传出什么风声,没想到刚吃完中饭,好多做买卖的大商人就跟逃难似的,收拾细软,拖家带口,争先恐后出城。我们票号附近的商铺全关门了,我越想越不对劲,赶紧差伙计去打听。不打听不晓得,一打听吓一跳,原来城里和城南大小布庄的红布,竟全被那些福建人和广东人给买走了!”
苏觉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禁不住问:“他们买红布做什么?”
“你说呢?”韩秀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伍先生,这么大动静,县太爷和‘卖鸡爽’晓得不?”
“应该不晓得,”伍德全想了想,又一脸无奈地说:“城里全是会党,连在县衙和道署里当差的都有好多会党,就算有人想给县太爷和‘卖鸡爽’报信也不敢去,估计没见着人就被会党给害了。”
“镇台衙门和海防署呢?”
“这两个衙门本来就没几个兵,镇台和海防同知估计也蒙在鼓里。”
潘二不想稀里糊涂死在上海,急切地说:“四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韩秀峰心想回去容易,但回去之后再想出来就难了,再说买枪的事还没有眉目,一边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追问道:“伍先生,这么大事吴掌柜晓得吗?”
“吴掌柜一大早去了松江,去拜见府台了,估计要到明天才能回来。我担心出事,就做主把柜上的银钱和今天帮你兑换的银元,连同账本一道全搬来了,留在柜上的几个先生和伙计等会儿也过来。没收到风声那是没办法,现在收到了风声不能不做点准备。”
“全搬这儿来了?”韩秀峰下意识问。
“城外一样有会党的眼线,四爷,这个节骨眼上,在下是既不敢去松江,也不敢去苏州,只能先搬您这儿来。”伍德全拱着手,又凝重地说:“账本和银钱全搬这儿来了,明天开不了张,柜上不能没人,在下先回去,一切拜托四爷。”
“明明晓得城里要出大事,你还要回去?”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呢,四爷,老东家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不能就这么把票号的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