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赞赏地看了眼他,然后道:“郑王若然上位,恐怕接下来就会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从前未曾当上这太子还不觉得,往后这江山成了他的,未免就会站在皇帝如今的角度想事了。他们都不会让华家有丝毫与陈王府联手的可能。华家的忧患,仍然让人忧心。”
韩稷坐在窗下,撑膝未语。
沈宓的担心实则也是他的担心,眼下既知有险,那总得主动避免才行。之前并没有机会跟他明说想让赵隽复位,因而也未曾商议过这事,便说道:“也不知道顾大哥有没有曾与岳父提及,我打算借推赵隽上位来替陈王府翻案之事?”
顾至诚并非多舌之人,沈宓还真就没有听说,他凝眉道:“你打算扶赵隽?”
他点点头,“我考虑过,他是比较理想的人选。”
沈宓眉头紧锁,沉思了片刻,说道:“比较起来似乎也只有他。但是,你确信直接把他推出来朝中会有人买帐?”
韩稷凝视他道:“难道岳父还有更好的主意?”
沈宓缓缓走了几步,说道:“这天下本是陈王与与周高祖合力打下,但陈王居功甚伟,且禀性中正,当年若是他不让贤周室,天下并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他周家充其量也就算个权臣。而开国至今近二十年,面上看着太平,实则却危机重重,这终究非社稷之福。
“赵家称帝名不正言不顺,与其迂回行事,倒不如索性还天地一个清正。”
韩稷站起来,“不知岳父的意思是——”
沈宓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参倒柳亚泽,联合起来逼迫皇帝给陈王平反!”
韩稷忽觉胸口有热流流过,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年陈王府落难,柳亚泽作为并不起眼的一个嫡系近臣,就是在此事上立了大功,之后一路平步青云。直至坐上了内阁阁臣的位子。
他原本也是想着给陈王平了反再复立赵隽,可翻案平反这种事还得靠嘴皮子,他与顾至诚等人皆是武臣,不谙这些参弹之道。而元老们虽然与勋贵们都有深交,可原则上一点不含糊,他们向来以维护朝堂安定为第一目标,又怎会在即将谢幕之时再去参柳亚泽而加深与赵家的矛盾?
也就尚未有具体策略。
眼下沈宓主动提及这个,倒让他脑子忽然变得灵光。他们这边能有这个本事出来参倒柳亚泽,同时替陈王府平反的便只有沈家了!而且除了沈家之外,还有谁比他们更适合?
坦白说,从前沈家虽然声望极高,根基也深,但在韩稷眼里他们还缺少着一股武将特有的热血豪情,包括沈家在内的士族大夫们,往往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他们纵然清风傲骨,不附权贵。可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古板和执拗,因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沈宓会主动提出来帮他。
眼下他说要参倒柳亚泽,韩稷意外之余,未免有些羞愧了。
谁说沈家缺少热血?沈雁不缺乏,沈宓同样也不缺乏!
参倒了柳亚泽,那就等于否定了当年朝廷的决定,替陈王平反才叫真正得到了落实!
“趁着眼下我还在通政司,雁儿的祖父也还在都察院,我们先来将柳亚泽参倒,从他这里撕开口子。才能够一步步钳制皇帝,达到目的!”沈宓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双眼在窗外竹影摇曳下透着清辉。“如今这局势,谁先动谁得益。这一次倒不如同心合力创出番新天地来,以绝后顾之忧。”
韩稷心潮澎湃,揖首道:“既有岳父这番话,韩稷已无任何顾虑。”
沈宓接着道:“只是光你我二人尚且不行,咱们先得将顾家董家薛家几家联合起来。
“而最主要的,则是你与魏国公之间必须立场保持一致。内阁动向不明。我们无法确定到时候皇帝会不会寻内阁帮忙,但无论如何,当年陈王的罪状乃是柳亚泽一人经手罗列的,他倒了才能有机会逼迫皇帝让步。”
“我知道了。”韩稷点头:“联合勋贵这些事情我会去做,我与我父亲——我也会尽快会找机会与他详谈。不管他当初是因为什么带我来的韩家,也不管我与我养母之间的恩怨来日如何清算,眼下先办成这件事才是最要紧的。”
“正是。”沈宓道,“我这边也会尽快去寻我们老爷商议。”
韩稷闻言更为安心。沈观裕乃是前朝首辅,而且还并非徒有虚名之辈,有他加入,还愁什么?
他四肢如同注入了无限力量,再一次觉得自己并非那么孤单无望,原来他的身世并非猛如虎,这世上还是有着许多人能够接受并接纳他。既然如此,他又还有什么理由不与魏国公开诚布公地说说这些年他的经历和作为呢?
沈宓这里与他交了底,心里也顿时空爽,从前沈家单兵独马,他为保沈家之余还得保着华家,如今有了韩稷,不但损失反倒还平白多了个帮手,便连本来无奈禁锢着的心也放开了许多,如此情况下,自然对未来又多了几分把握。
只是沈观裕那里,恐怕要费些周折,他终究还多了层皇后那边的顾虑。
不过这也问题不大,楚王死了,郑王被禁了,日后宫里局势怎么变谁也不晓得,等他回来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便是。
他略略地在心中作了安排,回到书案后坐下来,见韩稷仍在出神,不由道:“是了,你来寻我有什么事?”
韩稷过来原是为商议婚期,但刚刚接受了他给予的这番惊喜,却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了,遂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好些天没来给岳父请安,过来走走。”
沈宓打量他,微眯了眼道:“你不是昨儿才上通政司给我送过茶叶么?”
韩稷面上一赧,无言以对。
沈宓眼睛更眯了,抖开手旁的扇子,扇了扇道:“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承认就傻了。
韩稷摸着鼻子站起身,说道:“岳父英明神武,小婿的确是有求岳父,这不后日就过大聘了嘛,我还是想,尽快把雁儿娶过门。”
沈宓听到这事立刻冷哼了一声,狠命瞪了他片刻,将扇子拍在桌上:“我就知道是为这事!”
“还求岳父答应。”韩稷忙道。“诚然岳父与祖父睿智英明,但您二人清贵高洁,偶尔也难免有需要用到小婿这样的粗莽武夫的时候,如今我与雁儿以及沈家的命运已然紧紧联系在一起,坦白说我很需要她,也希望得到她的帮扶。所以今儿特地前来恳求。”
沈宓一张脸拉得老长。
早过门的念头韩家动了大半年,他也抗拒了大半年。可时间真是个磨人的东西,从最开始对他痴心妄想嗤之以鼻,到如今居然并不再那么排斥,这变化竟然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察觉。
照眼下这局势,不但沈家形势被动,韩稷身边也叫做危机重重,如果想要反被动为主动,那就只能从韩稷的身份出发,步步为营地与赵室做抗争。做为一个有远见的父亲,他是应该把他优秀的女儿早日嫁过去帮助他的,只有她过去,韩稷才不算单兵独马。
而且也只有如此,才能够将他们手上的力量最大化。
不想等死,就只能作好准备留好退路,让陈王的冤情大白于天下,让韩稷从此能够堂堂正正地以陈王后裔的身份立足于世。
是不是勋贵,有没有权势,皆不要紧。
要紧的是没有忧患,平安喜乐。
可是他要娶的是他还未及笄的女儿,眼下就嫁给他,真的合适么?
说到底,不是他不好,主要是规矩不对,面子下不来,他也不舍得。
他静默了片刻,端了茶道:“容我再想想。先把聘过了再说罢。”沈宓端着茶喝起来。又道:“顾世子也回来了,正好上晌下面人送来了两筐极鲜美的贝肉,我让人去把他请过来,还有昱儿也说要过来,到时咱们中午一起吃点酒。”
韩稷听得他前半句顿时又有了精神,这话虽然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可让他想想,这里头又包含了多少生机?
他连忙称了声是,坐下来。
碧水院这边沈雁与萱娘说了会子话,曾氏便遣人来唤萱娘过去了。原来萱娘父母的祭日将到,曾氏需遣人回岭南祭拜,萱娘写了祭文给亡父母,这里正等着她回房交差呢。
沈雁正好也要陪华氏下厨学做菜,一起出了院子,便一个往院里来,一个往院外去。
才过了搭着葡萄架的庑廊,拐角忽然走来两个人,走前的那个皱着眉头别别扭扭地,边走还边说道:“我答应了薛停去听戏。什么鲜贝肉,我又不感兴趣。”
走后的那个“嗨”地一声,说道:“难得我和韩稷今儿都在,你又不是跟沈家不熟,咱们好久没见,坐着聊聊天也是好的。”
“我不想见稷叔。”前头那人又闷闷地道。
萱娘听着这声音极熟,遂停步拨开葡萄叶子瞧了瞧,只见走前的那个英气勃勃,峭眉薄唇间暗藏冷傲之色,乃是顾家小世子顾颂,而后头儒雅颀长的这个,却是常与沈莘往来吃茶的房昱,不免就扬声道:“我们二姑爷怎么你了,你这么不待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