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原想先调剂调剂气氛,没想到被她一语弄得倒有些脸上挂不住了。
但既然说到这份上,显然也没有再含糊的意义,他微顿了下,回到丹樨上坐下,便就说道:“稷儿如今也有十五岁了,他是你们的嫡长子,可到如今却都还没授封为世子,朕有意赐他世子爵位,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想法?”
授封世子?
鄂氏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皇帝的脸上一派凝重,看得出来是极认真。
怎么会这么突然?怎么会突然想到赐封韩稷?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再往皇帝脸上细看了一眼,只见他沉凝的眉目间隐有悦色,再看太后,太后也笑微微地望着她。
“敢问陛下,怎么会突然提及这个?”
她可不相信皇帝会有闲心关心她的家事,而且韩稷跟东阳侯府的官司才过去多久,皇帝即便不治韩稷的罪,也没理由突然恩赏他——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越权赐封他岂不就是恩赏吗?
难道,会是韩稷自己提出来的?
她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是,一定是!她就说嘛,他明明应该猜到这次谣言是她有意纵容的,怎么可能会不予以反击?难道他竟是在这里等她,他竟然用这样的方式跟她宣战!
她腾地站起来,脱口道:“这是不是稷儿自己提的?”
“当然不是。”
皇帝眉头微蹙了下,对她的反应略感诧异,“这是朕的意思。稷儿这一年表现不错,朕想破格给他些恩赏,但因为他年纪尚轻,唯恐再提官的话对他反为不利,是以才想索性将他这爵位定下来。所以朕才特地召你进宫听听你的意见。你该不会不同意吧?”
他疑惑地望着她。
鄂氏脸色煞白,双唇微颤着,她当然不同意,她怎么会同意!
魏国公世子的爵位只能是韩耘的!怎么可以落到韩稷头上!
“不。”她摇摇头,忍着衣裳下浑身的轻颤,说道:“他还年轻,而且他身子并不好。他还不适合当世子…陛下应该知道,他体内有尚有余毒,并不知道将来子嗣有无问题?”
“弟妹多虑了。”皇帝凝眉道,“朕已经问过太医,太医说稷儿的身子状况繁衍子嗣已无问题。外头所传的谣言你应该最清楚真相。况且他如今能打仗能带兵,并不影响什么,即便是体内尚有余毒,也不碍着他传承韩家家业。朕不知道,弟妹又在忧心什么?”
鄂氏双唇微翕,哪曾说得出话来。
皇帝说的一点不错,韩稷的身子骨如何她最是清楚!她在他身上下了十五年的毒,可以说他几乎是毒药养大的,明明他应该成不了亲拥有不了子嗣才是,太医怎么可能会说他子嗣无碍呢?他若子嗣无碍。那她在他身上下的这些毒药去了哪里?
难道他是金刚不坏之身,连毒药也不能侵蚀他吗?!
不,就算如此,她也不能让韩稷当上世子,她绝不能让韩稷当世子!
“臣妇不同意,陛上的心意臣妇心领了,可韩家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子!”
皇帝原本并未曾下定决心就此赐封韩稷,但眼下闻言,他眉头却愈发皱得紧了,“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们还真打算把家业传给耘哥儿?你们这样对待韩稷。就不怕他将来有一日与耘哥儿反目成仇?难不成稷儿就不是你们的亲儿子不成?”
他也微有恼火,这件事楚王提得荒唐,若非是想冲着替他未来立储铺路而来,他又岂会真的去插手韩家的事?眼下难得他想促成其事。不想连柳亚泽都及时下了台阶,却在韩稷的亲娘手上被卡住了。合着他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不,他当然是我的亲儿子!”
鄂氏听到这句话,立刻踩着他的话尾斩钉截铁地回答。
但是冷汗却顺着她的背脊流下来,而她的嗓子也有些发干,她的急切。看起来就像是倘若有人怀疑韩稷的身世就是要了她的命一样!
为了韩家,为了韩耘,她怎么能容许别人怀疑起韩稷的身世?
“既然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不能授封他?”皇帝声音放沉,显然也已有了薄怒。
鄂氏脸色变得更白,她紧攥着绢子,咬紧着牙关,却是不肯再迸出一个字。
有些话明明已冲到了喉尖,却还是只能死死地压住。她绝不能否认韩稷是她的儿子,他不是她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魏国公毕生无妾侍又无拈花惹草的毛病,他既无庶子又无嗣子,韩稷若不是她的儿子,那他又是谁的儿子?!
她心里忽然有阵绞痛,痛到她不得不压着胸口坐下来。
这痛熟悉而清晰,十五年了,早痛到眼泪都已经流干了。
有些事不说是死,说了更是死。不但她死,魏国公要死,韩耘也要死,甚至梅氏乐氏她们那两家要死,就连她娘家也要死!
可是眼下皇帝要把世子之位传给韩稷,她要怎么办?
她抬头望着皇帝,面前这个人传承了赵家祖传的疑心,当着他的面,她不止不能说出个有说服力的理由,竟然连心里的不甘与震惊也不能表现得更多一些,倘若引起了他的怀疑,韩家便将家无宁日!到那时韩耘又有什么未来可言?!
“韩稷是你们的嫡长子,世子之位只能传于他。”这时候,久未出声的太后也开口了,她站起身,走到鄂氏面前,说道:“哀家知道,爹娘疼幺子,天底下的父母大多有这毛病。你更心疼耘哥儿,哀家也喜欢那小子,但是家业传承是大事,你若犯了糊涂,来日他们兄弟相残,你心里会好受?”
鄂氏站起身,咬咬牙低下头去。
她竟是已不能再说什么了,她还能再说什么?她越是不同意,他越会起疑心。
她就是不顾韩稷,也得顾着韩耘!
“皇后驾到!”
就在将要松口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高唱。
众人抬眼看去,便见皇后裹着一身凤冠华服缓步走了进来。
“梓童怎么来了?”皇帝凝了眉。
皇后躬身朝太后行了一礼,再跟皇帝行了礼,说道:“臣妾几日都曾来向母后请安,今日方觉身上爽利了些,故而过来走走。”目光溜到一旁的鄂氏身上,不免微笑:“哟,弟妹也在。”
鄂氏忍着情绪,福身行礼。
皇后赶在这个时候来,谁会相信她是为着请安而来?鄂氏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绢子攥得更紧了。
果然,皇后顿了下便就道:“方才在殿外依稀听说在议论魏国公府立世子之事,不知臣妾听错不曾?”
皇帝凝眉点头:“你没有听错,朕意欲赐封韩稷为世子,但夫人似乎不肯。”
赐封的事皇帝并没有打算瞒着谁,皇后问起,他也没必要回避。眼下鄂氏的态度令他十分不满,也就不在乎再多个皇后旁听了。
鄂氏紧抿着双唇,望着地下未语。
皇后看了眼她说道:“夫人不同意定也有夫人的道理,韩稷身子是个大问题,眼下虽说太医诊断子嗣无碍,可咱们都知道是药三分毒,父体不健,即便是能够生得出子嗣,将来他的儿女又能保证健康无忧么?
“世子担负的是家族传承之责,倘若将来子嗣上出了变故,再去改任岂非十分麻烦?到底魏国公府还掌着个中军营,中军营乃是京畿要地的重兵,臣妾也请陛下三思。”
皇帝望着她,眉头紧拧起来。
皇后的话自然也有她的道理,韩家父子作为一军之帅,倘若时常更换主帅头衔,对稳定军心可十分不利。中军营负责镇守京畿,他们若是动荡,对他的皇位也有影响。
可如果不选韩稷,莫非选韩耘不成?
韩稷如今也算羽翼渐丰,若是改赐韩耘,难道中军营就能安定得下来?
他扫了眼未语的鄂氏,先前存于眉间的薄怒逐渐变成了犹疑。
皇后目有得色,凡事只要关系到皇位皇权,皇帝不可能不慎重。
韩稷杀了刘俨还想得到这世子之位,是觉得她这个皇后是白当的吗?
鄂氏心里先是惊诧,而后也松了口气,她没想到皇后竟会跑来助了她一臂之力!但她并不笨,细想之下也明白皇后是因为刘俨的事寻韩稷的晦气来了。皇后针对的是整个勋贵,鄂氏也不愿与她为伍,但眼下她却不能考虑那么多了,得先与皇后联合断了韩稷的念想才是要紧!
“耘儿已经五岁,再过得五六年,也可逐渐接触些军务,臣妾觉得世子之位眼下并不着急。”她说道。
皇帝拧着眉若有所思,看向太后,太后也满脸的沉凝。
“陛下。”
这时候程谓又快步走进来,回道:“郑王在殿外侯见。”
郑王也来了?
这回讶异的是皇帝,蹙眉的却是皇后。
皇帝宣见。
稍倾,郑王迈步进门,照旧先行了一轮的礼。
皇帝问:“郑王过来又是做什么?”
郑王望着地下,说道:“儿臣先前遇见柳阁老,听说父皇正在召见魏国公夫人,并且乃是为着商议魏国公世子赐封之事,心中有几句话想说,故而特地前来。”
皇后闻言沉声:“你想说什么?这里议的是魏国公府的事,岂有你插跟的地方!”她直觉郑王这个时候闯进来不会有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