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情有所钟 楚留香慢慢退了出去。
为了这刺客组织的首领,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踪了多久,现在他总算心愿得偿。
可是他心里真的高兴么 深秋昼短,暮色似已将来临。
秋风舞着黄叶,伶仃的枯枝也陪着在秋风中颤抖。
楚留香自地上拾起了一片落叶,怔怔的看了许久,又轻轻的放了下去,看着它被秋风卷起。
他挺起胸,走了出去。
楚留香一走出薛家庄的门,就已发现有个人远远躲在树后,不时贼头贼脑的往这边偷偷看一眼。
他虽然只露出半只眼睛,但楚留香也已认出他是谁了…除了小秃子外,谁有这么秃的头。
小秃子一见楚留香,眼睛就亮了起来,楚留香却好像根本没有瞧见他,小秃子急得直擦汗,直招手,楚留香还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边走,小秃子闪闪缩缩在后面跟着,也不敢出声招呼。
刚在别人家里放完了火,总是有些心虚的,直等楚留香已走出很远,小秃子才敢过去,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若再不出来,可真要把我们急死了。”
楚留香板着脸,道:“我一点也不老,也用不着你们着急。”
小秃子怔了怔,赔笑道:“香帅莫非在生我们兄弟的气么,难道是为了我们兄弟不敢冲进去帮忙”
楚留香冷冷道:“帮忙倒不敢,只求你们以后莫要再认我这朋友就是了!”
小秃子本来还在赔着笑,一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过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问道:“为…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虽然什么样的朋友都有,但杀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没有,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杀人放火,长大了那还得了。”
小秃子着急道:“我…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哪!”
楚留香道:“放火呢”
小秃子苦着脸道:“那…那倒不是没有,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是为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秃子脸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楚留香道:“你为了我放火,我就该感激你,是不是那么你将来若再为我杀人,我是不是更应该感激你”
小秃子急得几乎已快哭了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放火烧的若是恶人的屋子,杀的若是恶人,虽然已经不应该了,倒是情有可原,烧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杀的若是好人,那么你无论为了谁都不行,无论什么理由都讲不通,你明白么”
小秃子拼命点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楚留香脸色和缓了下来,道:“你现在年纪还轻,我一定要你明白‘大丈夫有所不为’这七个字,那就是说,有些事你无论为了什么理由,都绝不能做的!”
小秃子“噗咚”一声就跪了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哽声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都绝不做坏事,绝不杀人放火。”
楚留香这才展颜一笑,道:“只要你记着今天的这句话,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好兄弟!”
他拉起小秃子笑道:“你还要记着,男人眼泪要往肚子里流,鼻涕却万万不可吞到肚子里去。”
小秃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险些真的将鼻涕吞了下去,赶紧用力一吸,全部鼻涕“呼噜”一声就又缩了回去。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样一手内功绝技。”
小秃子红着脸,吃吃笑道:“小麻子也总想学我这一手,却总是学不会,鼻涕弄得满脸都是。”
楚留香道:“他在哪里”
小秃子道:“他陪着一个人在那边等着香帅,现在只怕已等得急死了。”
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着的那个人却更急,连楚留香都未想到等他的人竟是薛斌的书僮倚剑。
倚剑一见了楚留香,就要拜倒。
楚留香当然拦住了他,笑问道:“你们本来就认识的”
小麻子抢着道:“我们要不认得他,,今天说不定就惨了,若不是他放了我们一马,刚才我们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秃子一听他又要说放火的事,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倚剑恭声道:“香帅的意思,小人已转告给二公子。”
楚留香道:“他的意思呢”
倚剑道:“二公子也已久慕香帅侠名,此刻只怕已在那边猎屋中恭候香帅的大驾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再烦你去转告薛二公子,请他稍候片刻,说我马上就到。”
等倚剑走了,楚留香又沉吟了半晌,道:“我还有件事,要找你们两个做。”
小麻子怕挨骂,低着头不敢过来,小秃子已挨过了骂,觉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气多了,抢着道:“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没关系。”
“昨天晚上我去找的那对夫妻,你认得出么”
小秃子道:“当然认得出。”
楚留香道:“好,你现在就去找他们,将他们也带到那边猎屋去,就说是我请他们去的。”
小秃子道:“没问题!”
楚留香道:“但是你们到了那边猎屋后,先在外面等着,最好莫要被人发现,等我叫你们进去时再露面。”
小秃子一面点头,一面拉着小麻子就跑。
楚留香仰面向天,长长伸了个懒腰,喃喃道:“谢天谢地,所有的麻烦事,总算都要过去了…”
楚留香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将左轻侯稳住,又将那位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左明珠”姑娘带出了掷杯山庄。
这位“左姑娘”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很,这两天她好像已养足了精神,但走路还是慢吞吞的,跟在楚留香后面走了很久,才悠悠的道:“现在已经快到三天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知道。”
左姑娘道:“你答应过我,只要等三天,就让我回家的。”
楚留香道:“嗯。”
左姑娘道:“那么…那么你现在就肯让我回去”
楚留香道:“我自然肯让你走,只不过,你回到家以后,你父母还认你么…若换了我,是绝不会认一个陌生女孩子做自己女儿的。”
左姑娘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你已经答应过我,你就该替我去解释。”
楚留香道:“金弓夫人会相信我的话”
左姑娘道:“江湖中谁不知楚香帅一诺千金只要香帅说出来的话,就算你的仇人,也绝不会不相信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回头一笑,道:“你放心,我总叫你如愿就是,只不过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不能着急,一着急,我的章法就乱了。”
左姑娘垂下了头,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那小树林,远远望去,已可隐约见到那栋小木屋。
她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家,想带我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你瞧见那边的木屋了么”
左姑娘脸色更苍白,勉强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我走累了,我们先到那屋子去坐坐。”
左姑娘道:“我…我…我不想去。”
她虽然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嘴唇还是有些发抖。
楚留香笑道:“那屋子里又没有鬼,你怕什么,何况,你已死过一次,就算有鬼你也不必害怕的。”
左姑娘道:“我…我听说过那屋子是薛家的。”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左明珠,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左明珠,左明珠早已死了,你只不过是借了她的尸还魂而已,为什么去不得”
他笑嘻嘻道:“何况,你既是薛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迟早总是要到薛家去的。”
左姑娘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也没关系,我是薛衣人的朋友!”
左姑娘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强低着头跟楚留香走了过去,脚下就像是拖着千斤铁链似的。
楚留香却走得很轻快,他们刚走到那木屋门口,门就开了,一个很英俊的锦衣少年推门走了出来。
他脸上本来带着笑,显然是出来迎接楚留香的,但一瞧见这位“左姑娘”,他的笑容就冻结了。
左姑娘虽然一直垂着头,但脸色也难看得很。
楚留香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笑道:“两位原来早就认得了。”
那少年和左姑娘立刻同时抢着道:“不认得…”
楚留香笑道:“不认得那也无妨,反正两位迟早总是要认得的。”
他含笑向那少年一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薛二公子了”
薛斌躬身垂首道:“不敢,弟子正是薛斌,香帅的大名,弟子早已如雷灌耳,却不知香帅这次有何吩咐”
楚留香道:“吩咐倒也不敢,请先进去坐坐再说。”
他反倒像个主人,在门口含笑揖客,薛斌和左姑娘只有低着头往里走,就像脖子忽然断了,再也抬不起头。
倚剑立刻退了出来,退到门口,只听楚留香低声道:“等小秃子来了,叫他一个人先进来。”
只见左姑娘和薛斌一个站在左边屋角,一个站在右边屋角,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
楚留香笑道:“这地方实在不错,就算是做新房,也做得过了…薛公子,你说是么”
薛斌哈哈道:“不敢…是…咳咳。”
楚留香又在屋里踱了几个圈子,曼声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是约在此间,倒真不错…”
他忽然拉开门,小秃子正好走到门口。
楚留香笑道:“你来得正好,这两位不知你可认得么”
小秃子眼睛一转,立刻眉开眼笑,道:“怎么会不认得,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姐都是大方人,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几两银子。”
他话未说完,左姑娘和薛斌的脸色已变了。
两人抢着道:“我不认得他…这孩子认错人了。”
小秃子眨着眼笑道:“我绝不会认错,叫化遇到大方人,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楚留香拊掌笑道:“如此说来,薛公子和左姑娘的确是早巳认得的了。”
左姑娘忽然大叫起来道:“我…我不姓左,你们都看错了,我是施茵…我不认得他!”
她一面狂吼,一面就想冲出去。
但是她立刻就发现真的“施茵”已站在门口!
楚留香指着施茵,含笑道:“你认得她么”
左明珠全身发抖,颤声道:“我…我…”
楚留香道:“你若是施茵,她又是谁呢”
左明珠呻吟一声,突然晕了过去。
叶盛兰、施茵和梁妈坐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都很奇特,也不知是惊慌,是紧张,还是欢喜。
倚剑、小秃子和小麻子站在旁边发呆,显然还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又是疑惑,又觉好奇。
左明珠倚在薛斌怀里,仿佛再也无力站立。
他们本是“不认得”的,但左明珠一晕倒,薛斌就不顾一切,将她抱了起来,再也不肯松手了。
大家的心情虽不同,表情也不同,每个人的眼睛却都在望着楚留香,都在等着他说话。
楚留香将灯芯挑高了些,缓缓道:“我听到过很多人谈起‘鬼’,但真的见过鬼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我也听人说过‘借尸还魂’…”
他笑了起来,接着道:“这种事本来也很难令人相信,但这次我却几乎相信了,因为亲眼见到左姑娘死,又亲眼见到她复活。”
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我也亲眼见到施姑娘的尸身,甚至连她死时穿的衣服,都和左姑娘复活时说的一样,这的确是‘借尸还魂’,谁也不能不信。”
小秃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现在施姑娘并没有死,左姑娘又怎么会说话的呢,施姑娘既没有死,她的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笑道:“这件事的确很复杂,我本来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无意中闯入这屋子,发现了火炉中的梳妆匣花粉。”
小秃子道:“梳妆匣子和‘借尸还魂’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你若想听这秘密,就快去为我找一个人来,因为她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系,她一定也很想听。”
小秃子还未说话,梁妈忽然道:“香帅要找的可是那位石姑娘”
楚留香道:“不错,你也认得她”
梁妈苍老的脸居然也红了红,道:“我已将她请来了,可是石姑娘一定要先回去换衣裳,才肯来见香帅。”
楚留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因为他也无话可说。
幸好石绣云年纪还轻,年轻的女孩子修饰得总比较快些——女人修饰的时间,总是和她的年龄成正比。
石绣云看到这么多人,自然也很惊讶。
小秃子比她更着急,已抢着问道:“梳妆匣子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火炉里有梳妆匣,就表示必定有一双男女时常在这里相会,我本来以为是另外两个人,但她们身上的香气却和这匣子里的花粉不同。”
他没有说出薛红红和花金弓的名字,因为他从不愿伤害到别人,但这时左明珠的脸已红了。
小秃子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道:“你听我一说…”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听你一说,就猜出其中有一人必是薛公子,但是薛公子的…的‘朋友’是谁我还是猜不出。”
他这“朋友”两字倒用得妙极,薛斌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本来以为是石大姑娘,直等我见到这位倚剑的兄弟时,才知道我想错了。”
倚剑垂下了头,眼泪已快流下来。
楚留香又道:“于是我更奇怪了,石大姑娘既然和薛公子全无关系,薛公子为何会对她的病情那么关心又为何会对她的二叔那么照顾他甚至宁愿被绣云姑娘误会,也不愿辩白,反而想将错就错…所以我想这其中必定有绝大的隐秘,否则任何人都不愿背这种冤名的。”
石绣云狠狠瞪了薛斌一眼,自己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想这秘密必定和石大姑娘之‘死’有关,所以,我不惜挖坟开棺,也要查明究竟,谁知…”
小秃子抢着道:“谁知石大姑娘也没有死,棺材里只不过是些砖头而已。”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石大姑娘倒的确是死了。”
小秃子眼睛发直,道:“那么…她的尸身又怎会变成砖头呢”
楚留香道:“因为她的尸身已被人借走。”
他不让小秃子说话,已接着道:“就因为薛公子要借她的尸身,所以才那么关心她的病情,就因为封棺的人是她的二叔,所以薛公子才会对她的二叔那么照顾。”
小秃子抢着道:“可是…可是薛公子要石大姑娘的死尸有什么用呢”
他实在越听越糊涂了。
楚留香道:“只因薛公子要用石大姑娘的尸体,来扮成施茵姑娘的尸体,让别人都以为施姑娘真的已死了。”
他叹息接道:“石大姑娘的身材、面容也许本就有几分和施姑娘相似,何况,人死后面容有些改变,任何人也都不会对死尸看得太仔细的,装扮得虽然不太像,也必定可以混过去,更何况梁妈也参与了这秘密。”
梁妈的头也低下来。
小秃子摸着秃头,道:“可是…施姑娘又是为了什么要装死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施茵若是没有死,左明珠又怎能扮得出‘借尸还魂’的把戏。”
小秃子苦笑道:“我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左姑娘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件事看来的确很复杂,其实却很简单,因为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只不过是个‘情’字。”
他的目光自左明珠面上扫过,停留在薛斌面上,微笑着道:“左明珠自幼就被许配给丁家的公子,这本是一段门当户对的良缘,只可惜她偏偏遇见了薛斌,又偏偏对他有了情意。”
小秃子道:“但薛家和左家岂非本是生冤家活对头么”
楚留香道:“不错,左明珠见到薛公子时,只怕也知道自己是绝不该爱上他的,只不过“情”之一字最是微妙,非但别人无法勉强,就连自己也往往会控制不住,有时你虽然明知自己不该爱上某一个人,却偏偏会不由自主的爱上了他。”
石绣云忽然叹息了一声,道:“我常听说过一个人若坠入了情网,往往就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温柔的瞧了她一眼,道:“有些人虽然本愿变成瞎子,但世上却还是有许多人要令他的眼睛不得不睁开来。”
他目光回到左明珠和薛斌身上,接着道:“左明珠和薛公子虽然相爱极深,但也知道两人是永无可能结合的,若是换了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双双自杀殉情…”
石绣云茫然凝注着烛光,喃喃道:“这法子太笨了。”
楚留香道:“这自然是弱者所为…”
石绣云忽然抬起头,道:“若换了是我,我也许会…会私奔。”
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话未说完,脸已红了。
楚留香摇了摇头,柔声道:“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因为他们明知左、薛两家是世仇,他们若是私奔了,两家的仇恨也许会因此而结得更深…”
他微微一笑,接道:“何况,两家的生死决斗已近在眼前,他们私奔之后,若是知道自己的父兄已被对方所杀,又怎能于心无疚”
石绣云黯然点了点头,幽幽道:“不错,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楚留香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非但不是弱者,也不是笨人,他们在无可奈何之中,竟想出一个最荒唐,但却又是最奇妙的法子,那就是…”
小秃子忍不住抢着道:“借尸还魂!”
楚留香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借尸还魂!”
他以赞许的目光瞧了左明珠一眼,接着道:“左明珠若真借了施茵的魂而复活,那么左明珠已变成了施茵,施茵本是薛斌未过门的妻子,自然应该嫁薛斌,左二爷无法反对,薛大侠也不能不接受。”
小秃子道:“施举人和花金弓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花金弓本意只是想和薛大侠多拉拢一层关系,见到明明已死了的女儿又‘复活’,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反对呢”
小秃子点头笑道:“好极了。”
楚留香道:“最妙的是,施茵‘借’了左明珠的躯壳,左明珠又‘借’了施茵的‘魂’,左明珠和施茵事实上已变成一个人,这个人嫁给薛斌后,那么左二爷就变成了薛斌的岳父大人,也就变成了薛大侠的儿女亲家…”
小秃子抢着道:“因为无论怎么说,薛大侠的媳妇至少有一半是左庄主的女儿,两人心里头纵然不愿意,可也没法子不承认。”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到那时两人即使还有决斗之心,只怕也狠不下心来了,因为全家的仇恨毕竟已很遥远。”
小秃子拍手笑道:“这法子真妙极了…”
小麻子忽然道:“但也荒唐极了,若换了是我,就一定不相信。”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他们的计划必须周密,实行起来更要做得天衣无缝,那么别人就算不信,也不能不信了。”
他接着道:“要实行这计划,第一,自然是要得到施茵的同意,要施茵肯装死。”
小秃子又抢着道:“施姑娘自然不会反对的,因为她也另有心上人,本来就不肯嫁给薛公子的。”
楚留香含笑道:“正是如此,我听说施姑娘所用花粉俱是一位叶公子自京城带来时,已有了怀疑,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施姑娘是在诈死逃婚。”
小秃子道:“所以就要我们去调查叶盛兰这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我等见到他们两位时,这件事就已完全水落石出了。”
他接着道:“我不妨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说一次!”
“左明珠和施茵早已约好了‘死’的时辰,所以那边施茵一‘死’,左明珠在这边就‘复活’了。
“施茵自然早已将自己‘死’时所穿的衣着和屋子里的陈设全都告诉了左明珠,所以左明珠‘复活’后才能说得分毫不差。
“为了施茵要装死,所以,必须要借一个人的尸身,恰巧那时石大姑娘已病危,所以薛公子就选上了她。
“薛公子买通了石大姑娘的二叔,在人死时将她的尸身掉包换走,改扮后送到施茵的闺房里,将活的施茵换出来。
“梁妈对施茵爱如己出,一心只希望她能幸福,这件事若没有梁妈成全,就根本做不成了。”
说到这里,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件事最困难的地方,就是要将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其余的倒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之处。”
小麻子也长长吐出口气,笑道:“听你这么样一说,这件事倒真的像是简单得很,只不过你若不说,我是一辈子也想不通的。”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小麻子道:“还有一点想不通。”
楚留香道:“哦”
小麻子道:“左姑娘既然根本没有死,左二爷怎会相信她死了呢”
楚留香道:“这自然因为左姑娘早已将那些名医全都买通,若是找十位名医都诊断你已病人膏盲,无可救药时,只怕连你自己都会认为自己死定了,何况…”
他忽然向窗外笑了笑,道:“何况那其中还有位张简斋先生,张老先生下的诊断,又有谁能不信,张老先生若是说一个人死了,谁敢相信那人还能活得成”
只听窗外一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极了,只不过我老头子既然号称百病皆治,还怎能不治治人家的相思病,所以这次也只好老下脸来骗一次人了。”
长笑声中,张简斋也推门而入。
左明珠、薛斌、施茵、叶盛兰四个人立刻一齐拜倒。
楚留香也长揖笑道:“老先生不但能治百病,治相思病的手段更是高人一等。”
张简斋摇头笑道:“既然如此,香帅日后若也得了相思病,切莫忘了来找老夫。”
楚留香笑道:“那是万万忘不了的。”
张简斋笑眯眯道:“可惜的是,若有谁家的少女为香帅得了相思病,老夫只怕也治不了,若说香帅为谁家少女得了相思病,那只怕天下再也无人相信。”
楚留香笑而不语,因为他发现石绣云正在盯着他。
张简斋扶起了左明珠,含笑道:“老夫这次答应相助,除了感于你们的痴情外,实在觉得你们的计划非但新奇有趣,而且的确可算是天衣无缝,只可惜你们为何不迟不早,偏要等到香帅来时才实行,难道你们想自找麻烦不成。”
左明珠红着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原因我倒知道。”
张简斋道:“哦”
楚留香笑道:“他们就是要等我来,好教我去做他们的说客,因为我既亲眼见到此事,就不能不管,谁都知道我是个最好管闲事的人。”
他又笑道:“他们也知道我若去做说客,薛大侠和施举人对这件事也不能不信了,因为…”
张简斋截口笑道:“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香帅一言九鼎,只要是楚香帅说出来的话,就万万不会假。”
他又转向左明珠,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打的倒不错,只可惜你们还是忘了一件事。”
左明珠垂首道:“前辈指教。”
张简斋道:“你们竟忘了楚香帅是谁也骗不过的,如今你们的秘密已被他揭穿,难道还想他去为你们做说客么”
左明珠等四人又一齐拜倒,道:“求香帅成全,晚辈感激不尽。”
楚留香笑道:“你们何必求我,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最喜欢管闲事的人,而且从来不喜欢煞风景,能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要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张简斋抚掌道:“楚香帅果然不愧为楚香帅,其实老夫也早已想起,香帅揭破这秘密,只不过不愿别人将你看做糊涂虫而已。”
他转向左明珠等人,接着道:“如今你们也该得到个教训,那就是你们以后无论要求香帅做什么事,最好都先向他说明,无论谁想要楚香帅上当,到后来总会发现上当的是自己。”
小秃子和小麻子并不算很小了,有时他们甚至已很像大人,至少他们都会装出大人的模样。
但现在他们看来却彻头彻尾是两个小孩子,而且是两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的就在他们嘟起的嘴上挂两个油瓶。
方才施茵和梁妈坚持要请大家到“她们家里”去喝两杯,张简斋自然没有去,因为他已够老了,而且又是位“名医”,总觉得吃过了晚饭后若是再吃东西,就是在和自己的肠胃过不去。
“喝酒”在他眼中看来,更好像是在拼命。
左明珠和薛斌也没有去,因为他们要回去继续扮演他们的戏,自然不能冒险被别人见到他们。
梁妈和施茵也没有坚持要他们去。
可恨的是,小秃子和小麻子虽然想去,却没有人请他们,这对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自尊心实在是种打击。
小麻子嘟着嘴,决心不提这件事。
小秃子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尽量去想别的事,嘴里喃喃道:“这些人又诈病,又装死又扮鬼,又费心机,又担心事,又流眼泪,为的却只不过是个‘情’字,嘿嘿…”
他咧开嘴轻笑了几声,才大声道:“我真不懂这见鬼的‘情’字有什么魔力,竟能令这么多人为了它发疯病。”
小麻子道:“我也不懂,我只望这一辈子永远莫要和这个字扯上关系。”
他用力踢起块石头,就好像一脚就能将这“情”字永远踢走似的,却不知“情”字和石头绝不一样,你无论用多大力气,都踢不走的,你以为已将它踢走时,它一下子却又弹了回来,你用的力气越大,它弹回来的力道也越强。你若想一脚将它踩碎,这一脚往往会踩在你自己心上。
小秃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又道:“喂,你看左二爷真的会让他女儿嫁给薛二少吗”
小麻子道:“他不肯也不行,因为他女儿的‘魂’已是别人的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双关话说得很妙,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肚子里的气也消了一半。
小秃子瞪了他一眼,道:“但薛庄主呢会不会要这媳妇”
小麻子道:“若是换了别人去说,薛庄主也许不答应,但楚香帅去说,他也是没法子不答应的。”
小秃子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欠楚香帅的情,好像每个人都欠楚香帅的情。”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所以那老太婆才死拖活拉的要请他去喝酒…”
小秃子忽然“啪”的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麻子,你以为她真是想请香帅喝酒吗”
小麻子被打得直翻白眼,吃吃道:“不是请喝酒是干什么”
小秃子叹了口气,道:“说你是麻子,你真是麻子,你难道看不出她们这是在替香帅做媒吗”
小麻子怔了怔,道:“做媒做什么媒”
小秃子道:“自然是做那位石绣云姑娘的媒,她们觉得欠了楚大哥的情,所以就想拉拢楚大哥和石姑娘。”
小麻子一拍巴掌,笑道:“对了,我本在奇怪,那位石姑娘一个没出门的闺女,怎么肯三更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里去喝酒,原来她早已看上我们楚大哥了。”
小秃子笑道:“像楚大哥这样的人,人有人才,相有相貌,女孩子若看不上他,那才真是怪事。”
小麻子道:“可是…楚大哥看得上那位石姑娘吗”
小秃子摸着脑袋,道:“这倒难说了…不过那位石姑娘倒也可算是位美人儿,也可配得上楚大哥了,我倒很愿意喝他们这杯喜酒。”
小麻子道:“如此说来,这件事的结局倒是皆大欢喜,只剩下我们两个,三更半夜的还像是孤魂野鬼似的在路上穷逛,肚子又饿得要死。”
小秃子“啪”的又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人真没出息,人家不请咱们吃宵夜,咱们自己难道不会去吃,那边就有个摊子还没有打烊,我早已嗅到酒香了。”
长街尽头,果然还有一盏孤灯。
灯光下,一条猛虎般的大汉正箕踞在长板凳上开怀畅饮,面前的酒角已堆满了一大片。
卖酒的老唐早已呵欠连天,恨不得早些收摊子,却又不敢催这位客人走,他卖了一辈子酒,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酒鬼。
虽已入冬,这大汉却仍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黑黝黝的皮肤,就像是铁打的,老唐刚将两角酒倒在一个大海碗里,这大汉长鲸吸水般一张嘴,整整十二两上好黄酒立刻就点滴无存。
老唐用两只手倒酒,却还没有他一张嘴喝得快。
小秃子和小麻子也不禁看呆了。
小麻子吐了吐舌头,悄声道:“好家伙,这位仁兄可真是个大酒缸。”
小秃子眨了眨眼,道:“他酒量虽不错,也未必就能比得上我们的楚大哥。”
小麻子笑道:“那当然,江湖中谁不知道楚大哥非但轻功无双,酒量也没有人比得上。”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不大,老唐就连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但那大汉的耳朵却像是特别灵,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的楚大哥是谁”
这人浓眉大眼,居然是条很英俊的汉子,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得就好像两颗大星星一样。
但是他说话的神气实在太凶,小秃子就第一个不服气,也瞪起眼道:“我们的大哥无论是谁你都管不着。”
他话还未说完,这大汉忽然就到了他们面前,也不知怎么伸手一抓,就将两个人全抓了起来。
小秃子和小麻子本也不是好对付的,但在这人手里,就好像变成了两只小鸡,连动都动不了。
和这大汉比起来,这两人的确也和两只小鸡差不多。
他将他们提得离地约莫有一尺多高,看看他们在空中手舞足蹈,那双发亮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些笑意。
但他的声音还是凶得很,厉声道:“你们两个小把戏仔细听着,你们方才说的楚大哥就是楚留香那老臭虫,快带我去找他…”
小秃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骂楚大哥是老臭虫,你才是个大臭虫,黑臭虫。”
小麻子也大骂道:“楚大哥只要用一根小指头,就能将你这臭虫捏死,我劝你还是…还是夹着尾巴逃吧。”
小秃子道:“臭虫哪有尾巴,臭虫的尾巴是长在头上的,夹也夹不住。”
两人力气虽不大,胆子却不小,骂人的本事更是一等一,此刻已豁出去了,索性骂个痛快,就算脑袋开花也等骂完了再说。
谁知这大汉反而笑了,大笑道:“好,算你们两个小把戏有种,但别人怕那老臭虫,我却不怕,若比起喝酒来,他更差得多,你们若不信,为何不问他去。”